多年以前，我曾在一家检测机构工作过。因为检测机构是一个纯应用技术类的单位，而且这类机构因为涉及到以第三方名义为客户提供产品检测数据，为了确保检测数据准确、公正可靠，这类机构都要参与计量认证和实验室认可等资质认证，每年都接受一次外部评审。
我当时正处于职业生涯的低潮期，上面把一个文科生的我，调到这种纯技术型的机构，明摆就是让我坐冷板凳，无奈当时的我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每天走进这里上班，都要看到前台后墙的单位标志，一杆天平周围有一些装饰。一般这类机构都会用代表公正的东西做Logo。
因为是外行，我必须去参加一些上岗培训类的学习，比如实验室内审员培训。这个培训，可以说是我职业生涯中，参加过的在职培训中最为另类的培训班之一。另外两次，一个是毒品管理培训，一个是枪支弹药库管理培训。
刚接触这类工作，本身就对数字不敏感的我，见到一些专业术语，诸如，比对、量值溯源、测量不确度、漂移、偏差、检定、校准.......还有一大堆枯燥的标准文件，妈呀！我的头都大了！虽然，这些专业术语和标准，从字面意思上也可以猜得出七八分，但是真正让我去实践运用时，我还是如云里雾里。
幸好，讲课老师是一位在实验室呆了一辈子的退休人员。他把复杂、枯燥的实验测量工作，用他的风趣的语言、生动的实例，讲得深入浅出。为期三天的课程，硬是让我这个门外汉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一刻打瞌睡。
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讲到量值溯源，以及检测数据的合群性问题。教课书里是这样定义量值溯源的：通过一条具有规定不确定度的不间断的比较链，使测量结果或测量标准的值能够与规定的参考标准联系起来的特性;数据的合群性，大致意思是，通过检测数据的比对，如果你的检测数据和大多数别的相同标准环境下检测数据结果接近（此处是一阵晕）。
幸好他用直白的语言让我明白了上面的意思。他说，在检测的世界里，你一定要向上一级标准靠，在同类中，你要合群。如果你的检测数据不合群。说明你的测量数据出错的可能性大。
我于是向老师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上一级的标准都是错的，或是参与比对的其他几家的数据都是错的，但是我自己的测量结果是在正确标准的环境下得出来的正确测量数据，那怎么办呢？
老师说：在检测的世界里，全世界都错了，只有你一家是对的。那么，你就是错了！
我哑然。老师的话着实颠覆了从小根植在我脑袋中的关于“错”与“对”的概念。
培训完回到单位上班，虽然拿到了内审员证，实际上除了记住了老师说的那句话，其余关于测量应用技术类的知识，没几天就忘了。
有一天，负责行政后勤的阿霞走进我办公室，忧心忡忡，说要和我谈几句。她说：“李中秋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阿霞和李中秋是以前同一间职业学院出来的同学，关系比较好。
她说的李中秋，我也有所闻，她是单位的一个检测员。30多岁还未婚。听别的人说她性格执拗，谈了几个男朋友都因为她太追求完美的性格而吹了。
她也是内审员之一，负责产品检测室的质量管理。平时这个检测室的人工作存在一些毛病不符合要求，她会很不客气地批评他们，造成他们对她有点反感。偏偏她又是一个很较真的人。
久而久之，实验室那些年轻的检测员一起疏远她。阿霞怀疑，李中秋出现了幻觉症状。李中秋曾几次和阿霞说，实验室的人经常背着她说她的坏话，她几次一进入检测室，他们本来在聊着什么，一见到她进来，就停止谈话并散开。阿霞担心她的健康问题。
之后，李中秋又到我办公室找我聊天。她向我透露：实验室的许多人在外面进行产品检测时有收客户好处费的现象。她一直不接受这种事情，她觉得检测应本着公正、真实的原则去做，否则有违良心。但大家一起干活，别人都收钱，你不收，会讨人嫌。
她说，为了这种事，她还曾经受到外面一些人的恐吓，让她老老实实干活，不要不识好歹。她说，那些推不掉的红包，她一分钱都不敢花，原封不动放在家里，但心里又害怕，不知道哪天发生事情，自己就水洗都不清了。
我问她，这种事情和头儿反映过吗？她说，反映过不止一次了，但领导的态度是睁只眼闭只眼。说了三次后，她觉得领导对她的态度与以往有点不同了，对她处处防备。她就再也没敢多说了。
她说的这种事，因为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加上我本来才来这个单位不久，不接触单位的核心业务，如同局外人。但既然中秋和我说了这件事，我就告诉她，有一种叫做“廉政账户”的东西，或许可以帮她的忙。
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就离开了那个检测机构。
半年后，我偶然遇到阿霞，问起中秋的近况。她说中秋的情况不太好。实验室的人背后对她有很多议论，说她不合群，性格孤僻，又多疑，同事有一点毛病就纠住不放。有一次还跑到派出所说有人跟踪她，要陷害她。和同事、领导越来越难相处。阿霞上周劝中秋去看了医生后，医生诊断她为焦虑症和中度抑郁。
这时，我又想起了老师说的那句话，“当全世界都错了，只有你对，你就是错了”？如果中秋说的那种情况是实验室的普遍情况，那难道真的是中秋错了吗？她为了坚持这种“错误”，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啊。
五年后，我惊闻原来工作过的那间实验室发生了很大的事件。起因是一起产品质量问题引起的安全事故，事故中有人员伤亡。政府启动了事故调查程序。因为这批产品是由那间检测机构检测合格的产品，这家机构自然受到牵连。
主管部门深入调查后，发现检测机构的内部管理存在种种问题。随后纪检、司法机关介入调查。最终，除了几个行政后勤人员外，从领导到检测人员，全部涉案。
就连参与评审这家实验室的外部评审专家，其评审的公正性、评审能力也受到了质疑。
发生了这种事，检测实验室的业务难以为继，其在业界的声誉毁于一旦。一旦这种第三方检测机构的公正性得不到保障，连外部评审机构都不敢接受其评审申请，因为也没有专家愿意参加评审了。毕竟，做事，每个人都要考虑风险。上级主管部门最终关闭了这家机构。
我不禁为中秋担心起来，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没过多久，我在一个场合遇到中秋。几年不见，她像变了一个人，苍老了许多。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说起以前的事情，她告诉我，五年前检测公司发生的那件事，是“廉政账户”帮她逃过一劫，让她避免了身陷囹圄。那次和我谈过话后，她那些违心收下的红包，累计也有近三万元，一分不留地存入了“廉政账户”，并保留了单据。
“幸亏你告诉我廉政账户的事”，她幽幽地说，眼里闪着泪光。
我为中秋感到庆幸。我想起了那个Logo上的天平图案，实际上是她的职业良心让她自己得到了救赎！
在漫长的职业道路上，不要以为一时讨好了领导，或是无原则地维持同事间的一团和气，就可以避免自己的职业风险。
当全世界都已经错到了底线、触到了红线，你追求所谓的合群，追求行为与大部分人一致，到头来有可能害了自己。
虽然这话说得容易，真正做到很难。我也不保证自己是否能够忍受这种孤独。
但是，该坚持的“错误”，还是要坚持。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