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丢官实在是太好了

文/邵信芳

2400多年前的一天，风和日丽。

田氏像往常一样，煮酒温席等待着夫君归来。没想到，夫妇见面后没多久，她就人头落地。

田氏的丈夫就是大名鼎鼎的吴起，他要拿着这颗人头去谋一个官位。

血淋淋的忠心

他砍下人头后，草草用布一包，马不停蹄地返回宫中面见鲁穆公。他手捧还滴着血的人头，速速穿过一排排森严的侍卫和无数双惊愕的眼睛，径直走到国王跟前，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对鲁国赤胆忠心此头可鉴：“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

当时，吴起已是鲁国大夫，禄入丰厚，妾婢成群，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然而，他的目标是将相之位，而非区区一介大夫。

眼下正好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齐国来犯，而鲁国没良将可用。但由于他娶的田氏是齐国人，鲁国国君鲁穆公怀疑他里通外国，所以“踌躇而不决”。于是便有了这拔剑一挥自证清白。

然而，人家对这番血淋淋的忠心并不买账。鲁穆公吓得大惊失色，倒退三步，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惨然不乐”，认为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至极，其心不可测也。”

万幸的是，这颗人头给吴起的伯乐——鲁相国公仪休提供了极好的举荐论据：大王你看，吴起不爱妻子爱功名，如果不用他，肯定会被齐国所用，那我们鲁国就要遭殃了。鲁穆公这才同意拜吴起为大将，率兵抵抗齐师进犯。

网络图片吴起

大才就是大才。吴起用兵如神，齐军大败。齐相国田和不得不赞叹：“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就这样，吴起第一次登上了拜相封将的人生顶峰。然而好景不长，官位很快就丢了。

能丢官实在是太好了

吴起的天才就是他的原罪，他走到哪里都逃不过非难和毁谤，这也再一次确证了他的天才，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让别人害的。而要治他的罪并不十分费力，因为他的私德漏洞太大。

大败齐国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吴起遭到了不少鲁国人的忌恨，这些人四处散布他的坏话：一是残忍至极，杀妻求将天下皆知，年轻时为了求官耗尽家财遭人笑话，他竟一口气杀了嘲笑他的三十多人。二是无情无义，外出求学数年从不回家探望老母，后来闻知母亲死讯后，他不过是“仰天三号”，然后“旋即收泪，诵读如故”，他的儒学教师曾参为此和他断绝了关系。

除了遭鲁国人忌恨，吴起的道德问题还被敌国利用。侵略战争失败后，齐国人十分忌惮吴起，于是就利用他贪财好色的弱点设下计谋贿赂离间。齐相国田和购得美女两名，外加黄金千镒，派人假扮商人前往鲁国贿赂吴起，并到处泄露吴起受贿通齐之事，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鲁穆公素来注重礼贤下士，臣子的道德污点是他眼中揉不下的沙。他本来就嫌恶吴起“残忍至极，心不可测”，君臣信任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极为脆弱，当时任用他为大将只不过是大敌当前无人可用时的权宜之计，坊间任何一点捕风捉影的毁谤，都足以加固他对吴起深深的怀疑和嫌恶。

所以，当政敌和外敌都利用吴起私德败坏大做文章的时候，他旗帜鲜明地选择了“欲削起爵究罪”，不仅要革职，而且还要治罪，逼得吴起弃家逃奔魏国。

丢官对一般人而言是个坏事儿。对吴起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他资源单一，老婆的人头已经用掉了，交易筹码只剩下自己了。但对中国历史来说，却是一件幸事，因为给殊异型人才多大的舞台，始终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吴起通晓兵家、法家、儒家三家思想，在内政、军事上都有极高的成就。明代李贽评价他说：吴起用之魏则魏强，用之楚而楚伯。郭沫若更是高度肯定他的文韬武略：吴起在中国历史上是永不会磨灭的人物，秦以前作为兵学家是与孙武并称，作为政治家与商鞅并称的。

而鲁国是个小国，资源国力均十分有限，容不下吴起。

鲁穆公是块小料，眼界格局极为狭小，配不上吴起。在充满杀戮和征战的东周时代，作为一国之君，看到一个人头居然就吓坏了。明知吴起才智过人，却没有重用疑人以高风险获取高收益的气魄，也没有杀掉大才以免被敌国所用的决断。

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吴起杀妻求将的残忍，然而在战乱频仍、急需用人的时代，用一般道德里简单的善恶标准来衡量一个天才本身就非常值得怀疑。平民百姓这样做也就罢了，但一国之君如果只谈善恶、不顾利弊，注定是霸业难成。鲁穆公一生都没有成就什么大业，留给后世的印象不过是“礼贤下士，当政期间使鲁国一度出现安定局面”，这般格局也配不上吴起这样的大才为他肝脑涂地。

千里马总在寻找万里马

虽是被逼出逃，但最后选择逃奔到魏国，吴起还是做了一番思量的。“闻魏文侯贤，欲事之”，这个明智之选为他自己赢得了职业生涯中第一个称职的老板。

人们通常习惯用关键词代表一个人，比如诸葛亮-智谋，王熙凤-泼辣，宋江-及时雨等等。但一个人往往不止一个关键词，比如，吴起-杀妻求将，吴起-人中龙凤等等，选用哪一个，不仅体现出这个人在人们心中最本质的特征，也体现着认识主体自己的眼界和格局。

记住吴起杀妻求将的，都是正常人，因为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的确为一般道德伦理所不容，对公众造成的惊吓足以让他们一辈子忘不了。记住吴起人中龙凤的，大都有伯乐的眼光和心胸，因为他们在私德败坏的迷雾中依然看到了金子。同时记住吴起杀妻求将和人中龙凤的，常有大格局，因为只有全面的认知才能趋利避害和动态操控，这是成功管理者应有的素质。

面对吴起的投奔，魏文侯作了一番调查，得到一正一反两个关键词：“吴起贪恋功名而爱好女色，然而要带兵打仗，就是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也就是说，既是个贪财好色的渣男，也是个卓越的军事家。他二话没说就果断任用吴起为主将，攻打秦国。结果，吴起率兵一下子夺取了五座城池。

他也不是不担心下属的私德和天才都是雷，但优秀的统治者总能利用各种手段，把对人的控制精妙地分布在一个个关键性的步骤里，既不因噎废食，也不放任失控。比如，大多数人可以用利益+愿景激励进行精准操控，先许以小官小利，再一点点加厚官爵俸禄，直到对方功高盖主，除了江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封赏操控的时候，再施行兔死狗烹，刘邦对韩信就是种利益导向型分步骤控制的样本。

图片来自网络

魏文侯虽名气不及刘邦，但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能把对人的怀疑巧妙地包装成信任和恩惠，随后一步步扩大恩惠，让对方感到“这番信任如果辜负了我就不是人”，再一步步收紧操控的紧箍咒，一直到最后把这个人彻底榨干，方才显出怀疑的狰狞来。

当年为攻打中山国选将的时候，魏文侯不顾旁人异议，选派著名的乐羊子妻的老公乐羊为将，而当时乐羊的儿子乐舒就在中山国做官。父子兵戈相见，僵持不下。乐羊为赢得民心，假托父子情深三次暂缓攻城。后方群臣纷纷上书毁谤乐羊与中山国合谋串通，魏文侯将这些举报信密封在箱中，不但不予追究，而且还时常派人去乐羊军中犒劳慰问，并让人为乐羊在魏都修建府第，等候他率军凯旋。

乐羊得知此事，心中十分感激。他见中山国不肯投降，便下令魏军强攻，逼得敌国把他儿子煮成羹汤连同首级一起送来，乐羊当场喝了下去。最后，乐羊得胜凯旋，“呈上中山地图，及宝货之数，群臣称贺。”就在此时，魏文侯命左右将密封举报信的箱子赐给乐羊，草草给了一块封地了事，并解除了他的兵权。

“非寡人不能任卿”，意思是只有我才能用你这样的人，这是魏文侯对乐羊说的话，它也同样适用于吴起。面对私德败坏而才干卓著的双面吴起，魏文侯自信可以轻松驾驭。而碰上这样厉害的主子，吴起也是遇强则强，展现出了极强的适应性和变通性。

有些人生来就是当领导的。

一旦到了将位上，吴起就立马一改声色享乐的积习，和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着一捆捆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虽有残忍的骂名，但军中有士兵生了恶性毒疮，他能亲自为他吸脓，这番悉心和温情令战士们感激涕零，甘愿为他勇往直前，战死疆场。魏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千里马遇见了万里马，彼此相互激励相互开发，结果是双方都在自己的赛道上过人一筹。魏文侯的雄才大略和知人善任，让吴起和魏国一起进入了各自的黄金时代：指挥三军，使将士们闻鼓而忘生死，为国建功；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向东进犯，韩、赵宾服；统率百官，安抚百姓，使国家强盛，从而在军事、国防和内政各方面都取得了不俗成就，魏国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第一个雄霸天下的诸侯国。

挡得住的刀枪 挡不住的温情

吴起在魏国的运势没有终结于功高之后的清算，而是坏在了职场竞争的失利上。魏武侯继位后，任用田文为相，吴起因此心中怨恨，并逐渐见疑于武侯，最后只得逃往楚国。在那里，吴起迎来了功名生涯的另一春天，却也在那里死于非命。

楚国国君楚悼王对他十分看重：“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这一招彻底降服了吴起，让他走上了死士的不归路。

吴起的心极狠，年少时因被人嘲笑而大开杀戒，又因母亲责骂而负气离家，离家前咬破手臂放下狠话：“若不能拜将入相，取得富贵，决不返回卫国与母亲相见”，之后果然言出必行。他的心又极忠，每担当一个将相之位，无不尽心尽责，因此弱鲁能败强齐，到魏则魏强，及楚则楚雄。他的心又极软，经历了几任国君对他的疑虑重重，或信任不终之后，他已经把国君的信任当成了一切。作为一代卓越的军事家，吴起抵挡得住刀枪，却抵挡不住温情：“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

之后，吴起就在楚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淘汰无关紧要的冗员，削减贵族特权及俸禄，停止疏远王族的按例供给，又征调大批精壮士卒，提高他们的薪俸待遇，以加强军事力量。楚国终于凭其强大的军队而威震诸侯，三晋、齐、秦无不畏俱，一直到悼王去世，都不敢与楚国为敌。

吴起变法的结果，于国家是“诸侯患楚之强”，而于他自己则是“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至此，吴起的人生完成了一个奇妙而悲情的转换：从极强的功名心启程，时时以他人为牺牲品，杀妻忘母在所不惜，历经荣枯起落，终以富国强兵为己任，最后打上了自己的性命。

楚悼王何尝不知，吴起这番伤筋动骨的改革得罪了多少既得利益者，但他的关心，是国富民强，而不是吴起的生死。

楚悼王刚刚去世，尸骨还没有殡敛，楚国的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就急不可耐地乘丧作乱，要除掉吴起。吴起急忙逃到楚王停尸的地方，附伏在悼王的尸体上，作乱者不顾一切地朝着杀吴起和国王的尸体万箭齐发。吴起终于和“一见即以相印授之”的楚悼王一起倒在了如大雨一般密集的箭矢之下。

妻子田氏的坟头上，早已荒草凄凄。

（文中图片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