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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凤鸣湾(小说)

我的凤鸣湾(小说)

作者: 涌之 | 来源:发表于2018-12-15 21:04 被阅读18次

    我的凤鸣湾儿(小说)

    张海潮

    清凉山南麓,有一道东西土岭,也是古今的一条大路。土岭下,有一条西北东南向的河沟,宽处一里多地,窄处只有十多丈宽。从山根儿的小河发源地一直到南涧河,三十多里长的河沟里长满了芦苇。春夏天,一条宽大悠长的青翠河流在河沟里漂游,秋冬季节,白茫茫的芦花、芦叶在河沟里翻飞。小河走到这里拐了个弯,在北沟沿上凸出一块平地,犹如瓜蔓上长了一个大葫芦,这个大葫芦名叫凤鸣湾。北崖下一排院子,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村子的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土地庙只有一间房子,房子前边有个两丈多高的土堆,叫做凤凰台,传说古时曾是凤凰的栖息地。凤鸣湾村的名字由此而来。现在的土地庙里没有土地神,有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是凤鸣湾一二年级的学生。老师是个文文静静的青年,他叫陈鸣鹤。

    凤鸣湾村属于陆坪大队,距离陆坪村三里多地,虽然不远,但中间隔着一条大沟,沟里也有一条小河,也长满了芦苇。以前,凤鸣湾村没有学校,从最初的读私塾到后来的上小学,孩子们都是到陆坪村去上学。夏季山洪暴发,冬季大雪封路,家长们都是提心吊胆,或接送,或干脆就不让孩子们去上学。凤鸣湾村的孩子们上学都晚一两年。

    那年秋天,十七岁的陈鸣鹤初中毕业回到村里。这是凤鸣湾村的第一个初中毕业生。有了陈鸣鹤这个大才子,凤鸣湾村建起了学校。学校隶属于陆坪小学,陈鸣鹤属于陆坪小学的民办教师,教着一二年级学生。学校就在土地庙里,夏天在土地庙里上课,冬天到土地庙后边的窑洞里上课。生产队上工敲钟,是一只吊在老槐树上的牛车轮子,队长陈铁汉一敲钟,社员们都上工去了。学生们上课摇铃,陈鹤鸣站在教室前边一摇铃,满河沟里疯跑的孩子们像士兵听到军号,带着满脸污泥一起奔向教室。

    凤鸣湾响起了清脆的读书声和歌声。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从破旧的土地庙里传出歌声:“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唱“我是公社小社员呀,”,唱“社会主义好”,还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当整齐嘹亮、玻璃一样的童音回旋在凤鸣湾的上空,凤鸣湾顿时精神起来,天空湛蓝,辽阔深远,大地清净,生机勃发,山清亮,水明媚,芦苇昂扬,花花草草都在稚嫩的童声中抖起精神向上生长。凤鸣湾人腰杆直了,说话气壮了,笑声多了,脸色活了,清朗的读书声激活了凤鸣湾人压抑多年的希望。凤鸣湾村的每一间房子,每一孔窑洞都沉浸在书香的陶醉之中。

    陈鸣鹤个子不高,白净,瘦气,平时说话慢声细气的,可是一到课堂上,他浑厚的男中音非常中听。凤鸣湾人听着陈鸣鹤教一年级孩子们读书:“高粱、芝麻、菠菜,耕田、劳动、收获”,教二年级孩子们:“秋天到,秋天到,田里庄稼长得好,棉花朵朵白,大豆粒粒饱,高粱涨红了脸,稻子笑弯了腰”。听陈鸣鹤教孩子们唱歌:“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果树开花,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来到山岗上,我们找到了春天。”读书唱歌的是孩子们,高兴的是大人们。全村老少都把陈鸣鹤当做宝贝。听见陈鸣鹤教孩子们读书,他们高高的翘起耳朵,辨认着自己孩子的声音。他们甜甜的和陈鸣鹤说话,笑眯眯的看陈鸣鹤走路,

    陈鸣鹤会吹笛子,孩子们唱歌时,他用笛子给孩子们伴奏。孩子们放学了,他一个人在教室里吹笛子。有欢快悠扬的,有舒缓沉重的。凤鸣湾人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听懂的跟着哼哼,听不懂的也跟着哼哼。

    学生们放学了,陈鸣鹤要在教室吹一阵笛子,晚上,陈鸣鹤还在教室里吹笛子。从教室里出来,他发现门口放着几个煮熟的鸡蛋或者是一块馍、一个热红薯。有时是几个时鲜果子,或桃杏、或苹果。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放下的,但是他知道凤鸣湾人喜欢他教孩子们念书,喜欢听他吹笛子。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吹笛子上,回报凤鸣湾人对他的厚爱。凤鸣湾在陈鸣鹤的笛子声中或快活、或烦恼的生活着。有人担心:“鸣鹤一天到晚吹笛子,也不怕把嘴吹烂?”还有人担心:“嘴吹不烂,那笛子会吹坏不?”陈鸣鹤还是吹笛子。有时声音低沉如同风吹芦苇,细雨润物,有时声音嘹亮,颤音在半天里打滚。有人对陈鸣鹤的父亲说:“六叔,该给鸣鹤说媳妇了,你听这笛子没明没夜呜呜啦啦的,小公鸡娃叫明哩。”陈鹤鸣的父亲辈分高,村人都喊他六叔、六爷的。

    六叔早就操心给鹤鸣说媳妇了,说一个鹤鸣不愿意,再说一个,鹤鸣不愿意,陆坪学校的秦校长给鸣鹤介绍陆坪村的一个民办教师,鹤鸣还是不愿意。说得多了,六叔说:“你不就念个初中,当个民办教师嘛,你还想说个金凤凰?”鹤鸣不说话。鹤鸣有他的心思。

    凤鸣湾村东头的土台子上,住着陆兰芝一家。兰芝今年十七岁,从小劳动使她有着健壮匀称的身条,椭圆形脸蛋上长着一双湖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人们说,兰芝长得像她妈。兰芝她妈是地主家的千金,貌美手巧。剪裁缝织,扎花绣花都是能手。兰芝十一岁上三年级时,她妈饿死在大饥荒之中。兰芝跟着姐姐学蒸馍,学擀面,学纺花织布,学做衣服做鞋,学扎花绣花。十二岁时,姐姐出嫁了,兰芝擀面够不着案板,做饭要站在小板凳上。前年,哥哥招赘到河北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父亲陆宫亮。陆宫亮原是陆坪村的地主,土改时,高房子大院被分给了他家的长工短工,他搬到了凤鸣湾村。

    兰芝家的院子在凤鸣湾村东北角,小河的上游,距离村子最近的人家有一百多步远近。院子斜对面的石崖上,离地面一人多高处的石头缝里有一股泉水,日夜不断地哗哗流淌,直接注入小河。小河的这一段流淌在紫红色的沙石板上,清澈透底,河水冲击着石板上的坑坑洼洼,发出汩汩的声响。人们把这一段河流叫做石板坡。女人们在这里淘粮食,洗蔬菜,洗衣服,夏夜,男人们坐在河水里洗澡、吸烟,说闲话。

    兰芝家院子里两孔窑洞住人,还有一孔小窑做厨屋。父亲陆宫亮读过不少书,能说古今道今,还能写一笔好字,没事时就和兰芝说闲话,说三皇五帝,说家长里短,说当过满清知府的太爷,说他家的骡马成群,数十顷土地和一街两行的高门大院,说的最多的是他的大哥。父亲说大哥在开封念过书,和省政府刘主席是同学。在开封城里当了半辈子官。说刘主席来本县视察,不住县政府,非要住到陆坪村陆家。刘主席给陆家老太爷带的礼物有满满一汽车。刘主席在陆坪村住了一夜,附近村庄里住满了保护他的军队。后来,专署的欧阳专员、李专员都在陆家落过脚,住过宿。父亲说这些时,满脸含笑两眼放光。父亲也说土改分田地,挖浮财,说跑到台湾的大哥。说这些时,父亲一脸轻笑,很是不屑。说完了,拍手一笑说:“世道啊,这就是世道。”

    兰芝不喜欢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喜欢凤鸣湾,喜欢现在的家,喜欢家对面的小河,喜欢悬崖上冲出的清泉,喜欢一眼望不尽的芦苇,喜欢少女眼中的一切。

    尽管生活艰难,父亲还是倾尽全力爱着她。无论在外边遭受了什么不公对待,回到家里,父亲总是一脸微笑,说话轻声细语。生怕兰芝看出他挨了批斗,心里受了委屈。生怕那一句话说重了,打疼了兰芝的心。

    这里时兴娃娃亲,一般十来岁订婚,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有了婆家。也有人给兰芝说过婆家,成分不好的兰芝不愿意,成分好的不是残疾就是不够数。兰芝不愿意,父亲也不愿意。凤凰湾村的常新文曾经爱恋过兰芝。他和兰芝一起割草,一起拾柴,去年腊八,还偷着给兰芝家送了一碗腊八粥。

    前年秋天,父亲从莲花镇赶集回来,买回来一块白洋布和一堆各色丝线。父亲说:“我看这布细白耀眼,绣上花做门帘怪好,你慢慢绣吧。”兰芝看着自家窑屋黑黢黢的门框说:“爹,绣的再好,咱家没地方挂哩。”父亲一笑:“给你做嫁妆用的。”兰芝的心猛地一震,脸上一阵燥热,好半天说不出话。父亲知道兰芝害羞了,又一笑:“有钱了就置办一件,慢慢积攒。到你结婚时,嫁妆就会多起来。”后来,父亲又买回来大红、粉红、黄、绿、紫、蓝各色绸缎鞋面布,让兰芝绣上花做嫁妆鞋。兰芝知道,父亲从不舍得花一分钱,他一年四季都是粗布衣裤,连扣子都是布条挽的布纽扣。每一件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炕头上大姐给他做下的新衣服、新鞋一直舍不得穿。兰芝知道,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她找一个如意的婆家。爹把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看到别的女孩子认真地给自己的小女婿做鞋,兰芝就想,自己的婆家在哪里?那个人是谁?是高还是低,是胖还是瘦?是聪明还是糊涂?是清俊英武还是颟顸猥琐?跟姐姐学做鞋时,姐姐说,你男人一辈子走的路就在你手上了。姐姐说过就算了,兰芝记在了心上。每当拿起针线做鞋,就想那个人,你一辈子的路可就在我手上了。想着想着,兰芝的脸就红了。然后她在心里骂自己一句,没成色。

    兰芝也悄悄追寻着男孩子的身影。他把凤鸣湾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一一审视,然后在心里掂量着,哪一个值得她去爱,去追寻。当常新文和她接近,朦胧的向她表达爱意的时候,兰芝很高兴。她觉得常新文就是她心中追寻了好久的那个人。

    和常新文在一起,兰芝觉得开心,好像有了一种依存。她不自觉地到常新文家里去,暗暗地观察常新文的脚穿多大的鞋。帮助常婶做点家务,或者和常婶说说话。有时她会悄悄地想,她和常新文结婚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常婶看出了兰芝的想法,也知道新文喜欢兰芝。但是她不喜欢兰芝家的地主成分,她不想让新文受到地主成分的连累。再见到兰芝时,常婶的脸就吊的高高的,爱理不理。常婶对常新文说:“找个一般的的,哪怕丑点的也不能说个地主家的闺女做媳妇。受不起那个连累。”大队开大会,陆宫亮被拉到台上陪人批斗。看到陆宫亮被批斗的场面,听着台下几百人呼喊着打到陆宫亮,常新文心退了,不愿意和兰芝玩了。看见兰芝就像没看见一样,仰着脸过去了。兰芝心灰了。她想自己还不如个残废人,不知道能找个啥样的男人。

    陈鹤鸣初中毕业回来了,兰芝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个有点儿腼腆的小伙子。兰芝家没有学生,她对土地庙里集聚起一群孩子也不太关心。只是听到孩子们念书唱歌,她就会想起自己念书唱歌的时光,心里泛起一阵甜蜜。

    春天,沿河垂柳在春风中轻舞,芦苇园里冒出一尺多高尖尖的芦笋,太阳照在芦苇上,长短不齐的芦苇尖头上包裹着紫色的、灰色的或白色的绒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兰芝拆了父亲盖了一冬的棉被和穿了一冬的棉衣在石板坡的河边洗衣。小草已经发青,小河边沿上水芹菜、薄荷和各种杂草有的长在河边土地上,有的长在河边水里,青青的野草沿着小河的边沿长成长长一条青带,给小河穿上一条绿裙。石崖上的山泉哗哗流淌,小河在脚下汩汩唱和。阳光照在水面上,金色的光芒跳动着。鸟儿在宽阔的河沟里上下翻飞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兰芝脱了鞋,坐在河边的河光石上,举起棒槌把几个皂角在另一块河光石上砸烂,再包裹到被单、衣服中锤砸着,等皂角泛起一片白色的泡沫,她放下棒槌,用力揉搓一阵,然后用棒槌继续捶打。

    一阵悠扬的笛声飘荡在河面上,压过了小河的流水声,压过了小鸟的叫声,像一只无形的蝴蝶,跳跳蹦蹦地钻进兰芝的耳朵,冲击着她的大脑。兰芝举在空中的棒槌停在头顶,她品闻着笛子的曲子,是她第一次听到的那支曲子。跳荡的音符里有她熟悉的田野,垂柳、牛羊和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说不上来曲子的名字,只感到笛声活泼欢快,亲切自然,好像一个顽皮的少年和她在河边嬉戏,少年的脸上是一片天真的微笑。仔细寻找,又什么都没有。然后,笛音一转,变得低沉,像一个老太婆一边纺花,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故事。继而,笛音从高亢到柔缓,如凤凰鸣叫着渐去渐远......

    兰芝想起第一次听到笛声的震撼。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兰芝在自家院子里收拾着刚分回来的一堆玉米,笛声悠扬而来,飘飘颤颤,在兰芝家院子上空回旋。兰芝第一次被美妙的笛音震撼。仿佛是在空旷的原野里,斜阳普照,一阵春风撩动着丝丝垂柳,河边静坐着几只仔细倾听的青蛙,山坡上散漫着一群牛羊,遥遥的牧童半隐半现在山顶,一会儿静坐,一会儿奔跑,把一阵爽朗的笑声洒满山坡。继而是一群小鸟们欢快的对话,起伏错落,此呼彼应,又有大树下一对男女青年的喁喁私语夹杂期间。笛声戛然而止。兰芝从恍惚中清醒,感到脸上一阵燥热,手心里竟有了汗水。“他咋不吹了?”兰芝有些失望。

    是陈鸣鹤。凤鸣湾只有他会吹笛子,也只有他才能吹出这样好听的曲子。凤鸣湾的第一声笛音吹醒了兰芝沉睡的少女梦,使她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此后,她期待着笛声的每一次响起。笛声倒是经常响起,但是所吹的曲子很乱,有时是她熟悉的歌曲,有时是她不知道的曲子。第一次听到的那个扰乱她心灵的曲子再没有出现过。今天,这支曲子再次出现了。兰芝仔细倾听着,寻找着笛声中清新的柳枝,淡静的池塘,蜿蜒的小路,散发着春泥清香的田野和田野里隐隐约约的少年。这个模糊的少年,渐渐清晰成陈鸣鹤的身影。陈鸣鹤胳膊下夹着书本,手持摇铃站在土地庙前的凤凰台上,微笑着摇动摇铃,铃声清脆而有节凑,河沟里戏耍的孩子们跑向陈鸣鹤......

    笛声停了,河水重新欢叫起来,尖尖的芦笋回到了在眼前,燕子还在河面上翻飞着。兰芝匆匆涮洗了衣服被单,端起洗衣盆回家。

    上了坡,一群孩子在奔跑嘻闹。陈鸣鹤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孩子们嬉戏,手里的那支笛子斜放在胸前。两人几乎同时看到对方,又同时向对方打招呼,但都只说了一句“你——”,便同时窘在那里。兰芝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赶快低下头去,从陈鸣鹤身边走过时,她偷眼看了一眼,见陈鸣鹤也是红着脸,两只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兰芝记得,小时候和陈鸣鹤一块玩过,从陈鸣鹤到县城上学以后,她再也没有和陈鸣鹤说过话。他觉得陈鸣鹤成了大小伙子了,自己也长大了。而一个大姑娘是不能和一个小伙子随便说话的。刚才,兰芝想问陈鸣鹤一句,忽然看到陈鸣鹤也红着脸开口问自己,她一下子感到了害羞。在她穿过陈鸣鹤身边往回走时,听到陈鸣鹤轻声问:“河水凉吗?”这分明是问自己。兰芝停下脚步,扭头看一眼陈鸣鹤,见陈鸣鹤脸上泛着红晕,乌黑漆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兰芝又脸上热烘烘的。她说:“不凉。你,你刚才吹的是啥歌?”

    陈鸣鹤微微一笑:“好听吗?”

    陈鸣鹤平静的微笑让兰芝的心也平静下来,她说:“好听。我问你那是啥歌?”

    陈鸣鹤还是笑着:“歌唱二小放牛郎,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还有......哦,你说是哪个?”

    兰芝说:“那两个我知道,就是那个......那个好像有鸟叫的那个,还有......”,兰芝说不出来那个感觉。

    “啊,你说的是凤飞飞吧,我吹吹你听。”陈鸣鹤说着拿起笛子吹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个,真好听。只是——”兰芝说着笑了。

    “只是什么,你说。”陈鸣鹤期待着。

    “我不懂,只是觉得后边有点凄惶。”兰芝说。

    “那,我把它改一改?”陈鸣鹤笑着说。

    “改啥,怪好的。”兰芝随便说着。

    看着兰芝笑得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陈鸣鹤高兴地说:“这个曲子叫凤飞飞,是我自己编的。你说好听,我就天天吹给你听。”

    听陈鸣鹤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兰芝心里一阵乱跳,她不敢再看陈鸣鹤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匆匆转身离去。

    之后,兰芝就天天听到陈鸣鹤吹的凤飞飞,有时在早晨,有时在傍晚,有时是在吃饭时间,有时她已经睡下,还从门缝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兰芝能从笛声中品味出陈鸣鹤执着的眼神,品味出陈鸣鹤和他说话时的神态。好几次她听得忘了手中正在做的鞋帮,忘了正烧着的饭锅,甚至忘了吃饭。父亲陆宫亮看出了她的心思。那天,当她端着饭碗倾听笛声时,父亲说:“吃饭吧,那个不顶一点啥。”兰芝看到父亲的眼里有嗔怪的意思,也有爱怜的意思,轻轻一笑说:“爹,你说他咋吹的恁好听?”

    爹说:“那娃子心里有事哩。”爹说了继续吃饭,兰芝吃不下饭,她想:“他心里想啥哩?他想说啥?他说的凤飞飞是啥意思?”

    后来,陈鸣鹤的笛声一响,兰芝就烦躁不安。她倾听着笛子的声音,辨识着笛声里的田野、小河、月光、白云,辨识着花朵的对话,凤凰的高鸣,也辨识着狂风、暴雪和山洪。

    笛声搅动着兰芝青春泛动的心灵,她渴望笛声的响起,渴望享受在悠扬缠绵的笛声中。一天听不到笛声,她像掉了魂儿似的绣花认不上针,做饭忘记了烧火。

    吃罢晚饭,兰芝正在灯下绣花,笛声响了起来,还是那支熟悉的凤飞飞。兰芝放下绣花针,忍不住出门,站在门前的沟沿上,向着笛声寻找。上玄月早早地来到头顶,星星稀稀拉拉,微微的夏风把笛声从土地庙,现在的小学里向外送的很远。兰芝站着听了一阵,向学校走去。

    门开着,兰芝看到,月光从小窗户里照进教室,陈鸣鹤坐在一张小桌上,背对着门,面向那个唯一的小窗吹着笛子。随着音乐的起伏,身子轻轻晃动着。那一支细细的笛子在陈鸣鹤十个指头的上下翻飞中,一会儿是田野里的春风,一会儿是树上说话的鸟儿,一会儿是奔跑的牛羊,一会儿是静坐沉思的少年,而后是一阵低语诉说。

    “这已经是第五遍了,他向着月光诉说什么呢?”兰芝想着,走进教室,站在门口。

    “你来了?”陈鸣鹤放下笛子,转身问她。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兰芝惊奇的问。

    “我背后有眼。”陈鸣鹤微笑着说。

    “胡说。你是冒问的吧?”兰芝还是不明白,陈鸣鹤没有转身,怎么知道来人了,并且从他的口气中还知道是她。

    陈鸣鹤走到兰芝身边,轻声说:“我就是给你吹笛子,嘴都吹烂了,今天终于把你叫来了。”

    兰芝心头一热,觉得脸红了,幸亏是在晚上。“我是路过,听你吹的怪凄凉的,就过来看看。”

    “你觉得凄凉吗?”陈鸣鹤离她很近,她能闻到陈鸣鹤身上一种淡淡的味道,那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奇特味道。这种味道直冲她的心灵深处,使她全身瘙痒冲动,当她觉出陈鸣鹤的双眼盯着她时,兰芝有一种崩溃感,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呼吸急促,几乎站不住脚跟,更说不出话来。

    “它的结尾是有点儿凄凉,因为这是一个凄凉的故事。”陈鸣鹤还是轻轻的说。

    “故事?啥故事?”兰芝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呼吸逐渐平静,终于说出了话。

    “想听吗?”陈鸣鹤低声问。

    “想听,你说吧。”兰芝说。

    “你坐下,就坐这桌子上吧。”教室里有十几张小桌,那是孩子们的课桌。陈鸣鹤说着先在一张小桌上坐下。

    兰芝恍恍惚惚坐在陈鸣鹤对面的一张小桌上。此时,她的意识模糊,一切都是不自觉的。

    “传说很久以前,凤鸣湾里栖息着很多凤凰,土地庙后边的窑洞据说就是凤凰的窝扩建的,前边的土堆叫凤鸣台,前边的小河,原来叫凤鸣河。凤凰这种鸟很高贵,据说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它还有个特点,不与凡人同居,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凤凰都不在那里筑巢居住。但是,凤鸣湾里却住着一对老夫妇,老人种田之余,上山采药,四方行医。人们都叫他凤凰先生。他们和凤凰生活在一起,看凤凰跳舞,听凤凰唱歌。同食一块地,同饮一河水。凤凰先生夫妇只有一个女儿叫凤儿。凤儿长到十五六岁,长得是桃李花开,野草吐绿,真个是天仙下凡,人见人爱。凤儿从小许配给凤凰先生一个老棋友的儿子,叫丹玉。那一年,他们约好在三月三盘古生日那天结婚。

    就在他们为结婚忙着准备的时候,从北边岭上下来一队官兵,说是为皇帝选妃的。他们听说凤儿貌美如玉,身美如柳,就来捉拿凤儿去给皇帝当妃子。官兵如狼似虎,凤儿娇如柳絮,那里是对手?凤儿在惊叫、哭叫声中被官兵掠去。再也没有音讯。凤凰先生夫妇一病不起,匆匆离开人世。丹玉埋葬了凤凰先生夫妇,外出寻找凤儿,也没有了音讯。凤凰湾的凤凰一夜离去,不知踪影,再也没有回来过。”

    月光透过小窗静静地照在墙上,四周清静的没一点声音。

    “完了?”兰芝问。

    “完了!”陈鸣鹤回答。

    兰芝长长的出一口气。陈鸣鹤常常地出一口气。

    “你把他们编成曲子吹出来了?”好久,兰芝才问。

    “嗯,有一点儿,主要还是看见你,我才编出这个曲子。”陈鸣鹤说。

    “我?”兰芝不解。“我有啥让你编的?”

    陈鸣鹤挪挪身子,离兰芝更近,声音更低:“你不知道吗,你就像传说中的凤儿姑娘一样美丽、善良。看见你,我就想起凤儿,想起你,我就捉摸着编了个曲子,我给它取名叫凤飞飞。”

    兰芝心里翻涌起一股热浪,迅速窜遍全身,她感到浑身是汗,幸而是在晚上,陈鸣鹤看不见。陈鸣鹤身上的那种味道,那种兰芝说不清楚的、让她心里痒痒,身上燥热的,令她眩晕的味道又一次传入鼻孔,使她意识模糊,身体仿佛悬在空气里。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像青草的气味,又像花朵的气味。是一种清香的味道。闻到这种气味,我就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陈鸣鹤结结巴巴说着,把头伸过来,两张脸几乎挨到一起,一只手碰到兰芝的手,他顺势抓住这只手。

    兰芝一个激灵,又是一身热汗,她赶紧抽手,但是手被陈鸣鹤紧紧抓住。她不再动,任由陈鸣鹤紧紧抓住那只手。她喉咙憋涨得出不来气,汗水在脊背上往下流。

    陈鸣鹤站起,他的手特别有劲儿,拉着她往自己怀里拉,兰芝被他拉起,又紧紧抱住。一种从没有过的紧张、眩晕刺激着她,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刺激。心,像是悬吊在老槐树上的那只牛车轮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咱们结婚吧?”她听见陈鸣鹤在她耳边的轻语。她一下子清醒了,赶快把陈鸣鹤向外推,从陈鸣鹤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咱们结婚吧?”陈鸣鹤再次说。

    “你说啥?这要大人们说的,可不敢乱说”兰芝感到害怕。

    “不要紧,慢慢给大人说,他们会同意的。”陈鸣鹤在她耳边说。

    “我不敢说,我害怕。”说到害怕,兰芝打一个寒颤,浑身一阵寒冷。

    外边传来一阵走路的脚步声。

    “不要紧,我三哥喂牛回来了。”陈鸣鹤悄悄说。

    兰芝知道,生产队的饲养室在村子最西头的窑里。饲养员晚上要喂牛的。喂完了牛,说明时间已经不早。兰芝怕父亲等急了,要赶快回家。

    “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兰芝说着就走。

    “我等你,永远等你。”陈鸣鹤说。

    兰芝出门,赶快回去。父亲已经睡下。回到自己住的窑里,她点上灯,轻轻关上门,坐在床前,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像一群小鹿乱撞,好久平静不下来。

    陈鸣鹤说的那个风儿的故事,和陈鸣鹤笛子吹奏的凤飞飞让兰芝思绪起伏,想得很远。而陈鸣鹤的拥抱和在她耳边说的“咱们结婚吧”更使她惊恐万分。她没有想到陈鸣鹤会那么大胆,这个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的小伙,竟敢把她抱在怀里,还要和她结婚。她想象过无数的“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这可能吗?

    兰芝把自己和陈鸣鹤比了又比,把自己家的条件和陈鸣鹤家中比了又比,觉得横亘在她面前的有一座大山,那就是自家的成分。陈鸣鹤家是中农,他又是民办教师,他愿意和我结婚,他家里愿意吗?他爹可是有名的“别子头”,村里没人不怕他的。

    想到陈鸣鹤低沉的男中音,一双明亮的大眼,一付不太强壮但匀挺的身材,那双有力的手,想到陈鸣鹤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气味,兰芝又是一阵颤栗。又想起陈鸣鹤说自己身上也有一种气味,让他飘飘欲仙的气味。而自己怎么感觉不到?莫不是陈鸣鹤故意哄我的?看样子又不像,他把我抱的那么紧,尽管只有一小会儿,她感到了陈鸣鹤激烈跳动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也感到陈鸣鹤是真诚的。接下来呢?她不敢往下想,吹灭了油灯,躺在床上。脑海里始终都是陈鸣鹤的身影,怎么也驱赶不去。直到鸡叫三遍,头疼欲裂的她起来,在微明里,一连挑了三担水,天才大亮。

    兰芝没有和父亲说陈鸣鹤的事。她觉得这不是闺女家应该说的话。尽管心里乱的像一群打架的刺猬,外表上还是不声不响的下地、做饭、绣花。

    陈鸣鹤还在吹他的凤飞飞,有时在早上,有时在傍晚,有时在夜里。听得多了,兰芝就记下来了。笛声一响,她就跟着哼哼,渐渐觉得不对。

    兰芝去挑水,碰见了陈鸣鹤。陈鸣鹤说:“我吹笛子你没听见?”

    兰芝说:“听见了。”

    “那你咋不出来?”陈鸣鹤问。

    “出来干啥?”兰芝也问。

    “说话呀,你不知道我吹笛子是在喊叫你吗?”陈鸣鹤说。

    “我不喜欢。特别是那个结尾太凄楚了,听得天地都想哭。”兰芝挑起水桶离去。

    “我把它改一改,你听着吧。”陈鸣鹤在她身后说。

    笛声又响了,还是凤飞飞,只是后半部分不一样了。兰芝听了,觉得还是别扭,陈鸣鹤再问她时,兰芝说:“不好,我听着就是想哭,看见石头也想哭。”

    陈鸣鹤说:“我再改,一定要达到你的满意。”

    改来改去,陈鸣鹤找不到调子了,把一首曲子吹得乱七八糟。连陈鸣鹤的七婶都说:“鸣鹤呀,你吹的是啥?一群小鸡娃挣食吃?”

    村里人都说鸣鹤该找媳妇了,你听他吹的曲子,乱的像一群野鸡打架。

    陈鸣鹤再问兰芝时,兰芝说:“越改越不好听。你就是跳不出那个该死的故事。故事都是人编的,你就不会让风儿和丹玉结婚?”

    陈鸣鹤“啊”了一声,好像找到了答案。当他再次吹起凤飞飞时,曲调有了大的改变。兰芝听着,觉得凤凰们在空旷的野地里胡乱飞着,找不到栖息地,她们抱怨着,烦躁着寻找新的筑巢抱窝的地方。

    兰芝听得心烦。陈鸣鹤问她曲子改的咋样,兰芝懒懒的应付说:“就那吧,很好了。”陈鸣鹤不知如何是好,把一支曲子越吹越乱。

    兰芝每天早上和下午给生产队割草,上午不出工。那天上午,他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给父亲纳着鞋底,想着陈鸣鹤把凤飞飞越吹越乱,看来是他的心乱了。她又想起陈鸣鹤说的“咱们结婚吧”那句话。兰芝想,我爹都不知道,你就说结婚,对了,还没有订婚咋结婚?订婚是要媒人说亲的,媒人来给我爹说了,我爹同意了,才能订婚。他会让谁来提亲呢?还有,他爹愿意我们订婚吗?他爹要是不愿意,陈鸣鹤还不是瞎想?

    这样想着,兰芝好像把事情理顺了,心里也畅快了。两只老母鸡下蛋了,挣着各大各大地叫,那只花公鸡也跟着叫。小院里正热闹,陈鸣鹤手里拿着笛子来了。兰芝有些慌张,从凳子上站起,涨红着脸问:“你咋来啦?没上课?”

    陈鸣鹤在公鸡母鸡的叫声中说:“我让孩子们读书,我来问问你,这几天你咋不理我。”

    兰芝把手里的鞋底伸给陈鸣鹤看,说:“没有呀,我忙着给我爹做鞋,没出去。”

    陈鸣鹤盯着兰芝的眼睛说:“不是吧,你好像在躲我,我没有把凤飞飞改好,你也不说哪里不好。”

    兰芝害怕陈鸣鹤来她家别人会说闲话,想让陈鸣鹤赶快走,就说:“我不是说了吗,很好了。赶紧回去给孩子们上课吧。”

    陈鸣鹤见兰芝赶他走,心里一气。就说:“反正我也吹不好,我再也不吹笛子了。”说着抡起胳膊就要把笛子扔出去。

    两只老母鸡以为陈鸣鹤是要打它们,叫着飞上墙头。

    “哎——。”兰芝哎了一声,又觉得自己不该拦着他。就改口说:“要扔你到别处仍,别在我脸前仍。”

    陈鸣鹤看兰芝生气了,放下胳膊笑着说:“你当我舍得呀?四块多钱买的呢。”

    兰芝把纳鞋底的绳子往鞋底上缠着说:“管你几块钱买的,出了我家门,愿意扔哪你扔哪。”

    陈鸣鹤说:“我不扔,我一定给你吹出你满意的凤飞飞。兰芝,我想请常婶给咱们当媒人,你说中不?”常婶就是常新文她妈,经常给人当媒婆。

    听陈鸣鹤说到婚事,兰芝的脸又红了。她赶快说:“鸣鹤,以后别再说这个话,这都是大人们才说的。我还小着哩,啥都听我爹的。”

    陈鸣鹤看着兰芝鼻尖上浸出的汗水,认真的说:“就是哩,这事还得大人们说才行,我想给我爹说说,让他请常婶给咱们当媒人,常婶给好多人当过媒人。”

    兰芝心里害怕,既怕陈鸣鹤说提亲说媒的事,又怕有人看见她和陈鸣鹤说话。她急着让陈鸣鹤走,就把鞋底放在凳子上,挑起水桶说:“我要去担水,该做饭了。”说着就往外走。

    陈鸣鹤只好跟着兰芝出来。

    在大门口,队长陈铁汉正好从这里过。陈铁汉走着说:“鸣鹤,你不上课,咋跑到这儿了?”

    兰芝挑着水桶在前边走,陈鸣鹤在后边啊,啊了几声,也没有回答上来。

    陈铁汉笑了:“呵。还拿着笛子,吹给兰芝听来了?”

    陈鸣鹤说:“铁汉哥,你可不敢胡说,我看兰芝家院里有一捆芦苇,我来找笛膜的。”

    “啊,找到了吗,我家院子里也有芦苇。”陈铁汉笑着说。

    “找到了,已经粘上了。”说着已经走到井边。陈铁汉笑着去了。陈鸣鹤也径直去了教室。

    陈铁汉有个半憨儿子陈根,陈铁汉依仗自己是队长,陆宫亮是个地主分子,想让兰芝嫁给陈根,无奈陈根烂泥扶不上墙,听说给他说媳妇就跑,让一家人三天以后才在一个乏墓窑里找到。陈铁汉死了娶兰芝做儿媳妇的心,但在心里留下了一股恼怒。他不恼怒自己的儿子不够数,却恼怒兰芝长得好看,恼怒这么好看的闺女进不了自家的门。陈铁汉就想着要在兰芝身上使点坏。

    陈铁汉对陈鸣鹤父亲说:“六叔,你没看鸣鹤这一时老是往兰芝家跑?别叫他想歪了。”

    鸣鹤父亲说:“兰芝那闺女倒是不错,陆宫亮人也不错,只是他那个成分不太好。”

    陈铁汉说:“鸣鹤可是民办教师,陆坪小学的刘校长说,还想培养鸣鹤入党哩,入了党,还能当公办教师。娶了兰芝,背着个社会关系不好,可就啥都完了。你没听陆宫亮多次说,他想给兰芝找一个上门女婿给他养老,鸣鹤这样好的条件,啥样的媳妇说不来,还去给陆宫亮当上门女婿?”

    鸣鹤父亲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能由得了他?”

    陈铁汉说:“鸣鹤可是在县城里念过书,见过大世面,他要弄个自由恋爱,可叫大人的脸面没处放。”

    鸣鹤父亲本来没把这事当回事,一说到脸面就觉得严重了。回去就问陈鸣鹤:“你老是去兰芝家干啥?教学就好好教学,成天吹那个破笛子干啥?”

    “爹,你找常婶当媒人,把兰芝说给我吧?”陈鸣鹤终于鼓起勇气,把这句他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

    鸣鹤父亲一听就恼了:“原来你真敢私定终身啊,你把我这当爹的当摆设了。况且,陆宫亮还是个地主分子,身边就这一个闺女,明摆着要招赘上门女婿。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这万万成不得。”想到此他说:“不中。陈家没有做上门女婿的门风。何家庄你姨夫稍信说,他一家子哥有个闺女,针线活做得好,长得也漂亮,还在他们村小学当民办教师,说是要给你说亲。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看。”

    陈鸣鹤说:“我不去。”

    鸣鹤父亲这个有名的别子头最好和人打别。你说中,他偏要说不中。当下他就和鸣鹤打上了别:“不去?我打断你的腿!”

    陈鸣鹤也拧上了:“打死也不去!”

    在陈家老老小小劝说下,在娘要上吊的威胁下,陈鸣鹤跟着父亲去相亲。陈鸣鹤走路死气沉沉,一脸阴沉,嘴上能栓个葫芦。那女的问他好几声,他才低着头哼一声。女的一甩手走了,还埋怨媒人带了个不够数来相亲。婚事自然没成。

    收麦季节,妇女们下地回来,都要在路上或地里拾一把麦子,常婶和别人一样,一边走,一边捡拾路上拉麦车上掉下来的麦子。快到村口,陈铁汉拦着常婶:“刘翠花,把麦子送到打麦场去。”

    常婶笑着说:“队长,这是我在路上拾的。”

    陈铁汉:“拾的也要交公。送去!”

    常婶还是笑着说:“队长,拾麦子的又不是我一人,不是都拿回家了吗?”

    陈铁汉不再说话,到常婶家把常婶麦天拾的麦子全部拉到打麦场边上,然后召集生产队开会,批斗刘翠花偷盗生产队的麦子。凤鸣湾除了陆宫亮和常振明两家以外,全部是姓陈的。陈铁汉一发动,批斗会很热烈。批斗刘翠花,就把全村唯一的地主分子陆宫亮拉出来批斗。批斗陆宫亮是因为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心里想着叫蒋介石回来,还当他的大少爷。批斗陆宫亮靠剥削穷人,积攒起深宅大院,家产万贯,批斗刘翠花变成了批斗陆宫亮。陈铁汉大喊大叫,又对陆宫亮打了两拳头才解了气。

    陈鸣鹤还给孩子们上课,还教孩子们唱歌。但是,没有了笛声,凤鸣湾人好像缺失了什么。七婶说:“鸣鹤你咋不吹笛子啦?我心里空落落的。”

    陈鸣鹤苦笑:“笛子坏了,吹不了了。”

    陈鸣鹤相亲以后,兰芝再也不去见陈鸣鹤了,有时碰见了,老远就躲开了,鸣鹤想和她说话,她一低头就过去了。

    陈鸣鹤父亲又给陈鸣鹤说了一门亲,女方是邻村有名的一枝花,对方就看中陈鸣鹤初中毕业,是个民办教师。女方来相亲了,陈鸣鹤没说几句话,吹了一阵笛子。女方连饭也没吃就走了。那笛子吹的凄婉悲凉,听得人只想掉泪。女方姐姐说,这娃子一肚子全是苦水水,面相上也是一副苦相。这场相亲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陈鸣鹤和父亲翻了脸,自己把床搬到学校后边的窑里住。

    对陈鸣鹤和兰芝的事儿,陆宫亮也有自己的看法。陈鸣鹤虽然腼腆柔弱一点,但他有文化,懂礼貌,当个小学教师,成分还好,也能顶起门面。重要的是住在一个村子里,两家相距也就一百多步。这样,陈鸣鹤不用做上门女婿,自己老了就有了依靠。

    陆宫亮不动声色,等着陈鸣鹤父亲上门提亲。谁知道等来了一顿批斗,他知道这是陈铁汉对他的的报复。想着陈铁汉有权有势,陈家人多势众,自己在凤鸣湾恐怕一辈子抬不起头。陆宫亮心凉了。他不再考虑和陈家结亲。

    这年秋天,陆宫亮给兰芝说了个婆家。是离凤鸣湾二十里地的肖家洼的,男方叫肖玉成,比兰芝大一岁。公公原是教师,被划为右派开除了,现在在家劳动。

    陆宫亮对兰芝说:“咱是地主,他是右派,枣刺门对着篱笆门,也算是门当户对。好歹你女婿也是初中毕业,还当了生产队的会计。人也正直实在,合婚先生说了,你们这是上等婚姻。”

    兰芝心里还想着陈鸣鹤,只是说不出来。话到嘴边变成一泡眼泪:“爹,我走了你咋办,你有岁数了还得烧火燎灶的。”

    陆宫亮一笑:“人嘛,走一步是一步,走到哪算到哪,以后我老了,就去你家住。”

    兰芝去相亲。肖玉成中等身材,聪明俊郎,一说话满脸带笑。兰芝心想:“这人看着也好,就是不会吹笛子。”

    婚事就这样定下了。陈鸣鹤在兰芝的心里渐渐远去。

    定下腊月初八是结婚的日子。初冬时节,兰芝的姐姐来帮着兰芝做嫁妆。缝被子,缝褥子,做衣服,做新鞋。兰芝要给男方家里每人做一双鞋。

    这天,兰芝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和姐姐说着话。忽然,一阵笛声传来,是凤飞飞的曲调。这曲调和先前不大一样,像一只掉队的大雁在天空唱着孤独的歌。兰芝邹着眉头,继续做活。姐姐说:“这是谁吹的笛子?可怜巴几的。”

    兰芝没说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笛音响了一天,又响了一天。兰芝的眉头越皱越紧。

    腊月初八,兰芝出门了。两匹大红马头戴大红花,背上搭着暂新的花被子,昂头挺胸地站在兰芝家小院门口。

    兰芝在姐姐的搀扶下出门。

    一阵笛声传来,欢快悠扬如春风拂面,高亢嘹亮似空谷裂竹,像是珍珠抛洒落玉盘,又像是牧童喊山回声悠悠颤颤。

    兰芝站在大红马前,仔细品味着笛声。她仿佛看到,春天的田野里,小河淙淙流过,青草蓬蓬勃勃,一群凤凰从天而降。她听到凤凰们互相引诱啼叫,听到凤凰们轮替抱窝、轮替捉虫、互相喂食的呢喃声,听到小凤凰们唧唧喳喳的欢闹声......

    兰芝听懂了陈鸣鹤的笛音,听懂了凤飞飞的故事,听懂了一颗心的哭诉。两行热泪从兰芝的眼眶中疾驰而下,她来不得掩饰,也没想到掩饰,任由它们恣肆汪洋在喜悦的大红之中。凤鸣湾,我的凤鸣湾,我的......

    兰芝在姐姐的搀扶下上马。

    兰芝上马了。大红马矫健雄壮,步子很大。上了北岭,凤鸣湾尽收眼底。银白的小河,青青的瓦舍,花白的芦苇,蓝蓝的炊烟,笛声还在响着,穿透芦苇,穿过平野,在天地间扩散。像她第一次听到的那样,笛音从高亢到柔缓,如凤凰鸣叫着渐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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