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退伍军人。三年义务兵。父亲住院一年多。听说那次住院的原因是骰骨头坏死。因为是军人,享有免费的医疗。那次,父亲对我讲起在部队住院的经历。我笑着对他说:“您真是命好。如果病发时不在部队,凭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和地方的医疗水平,要把病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那样,这时的你可能就是个瘸子。当然,也可能因此娶不到老婆。我们这一大家子也就无缘一聚了。”父亲听了面露笑容。不置可否。可能是在回味我话中的含义。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吧。
一年多的部队生活,给父亲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无尽未竟的报负。
父亲说:当年在部队,他可是班长。那个时侯的我们都认为班长是大得了不得的官。再加上父亲每每谈起时那傲人的神情,更加确定了我们的想法。不禁在心中升起对父亲无限的崇拜。
父亲说:虽然小学只读了两年,识字不多。可是由于去了部队。在部队里学了许多知识,认识了很多字。如今,读书看报一点问题没有。也正是因为父亲认得了许多字。小时候晚上睡觉。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父亲会靠着床背,借着昏黄的灯光,边看书边给我讲书里面动人的故事。故事里面有神仙,有妖怪,有豪侠……,每一个故事都是那么的精彩,那么地引人入胜。许许多多的夜晚,我都是在这动人故事的陪伴下入眠的。现在想起,总有一股特别柔软的情绪向心头袭来。
父亲说:当兵的第二年,他被调入一个学习班学习化学。要不是后来病了,病好了之后就退伍了。说不定早已在部队飞黄腾达了。父亲很骄傲地对环膝而立的我们说:“在化学里,铜的名字不叫铜,叫CU。铁也不叫铁,叫Fe。”望着知识渊博的父亲,我那幼小的心灵除了心生无限的敬佩之外,再没有其他想法了。
父亲说:虽然在部队只呆了两年多的时间。而且其中有一年多的时间住在医院。可是却也跟着部队天南海北地走了一大圈。一生中所有的见识,大部份都发生在那两年里。退伍之后,父亲便永远蜷缩在了村里这长宽不过2-3千米的小小村庄了。我每每听到这里,便会打心眼里怜惜父亲。本有无限报负,满满情怀的他,却因各种原因抑郁不得。实在可惜。
平生最早看到的照片有三张。一张是我三四岁时穿着短裤背心,站在四叔公家门前照的肉嘟嘟的两寸大黑白照。那时的我胖得可爱。一张胖脸上镶着一对黑亮浑圆的大眼睛。看着照片,给人一种想伸手捏一捏,摸一摸的冲动。一张是父亲身着绿色军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嘴角挂着微微笑意的英姿飒爽的半身照。那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父亲的这张照片。不光我,姐姐们也都喜欢。感觉天底下最帅的男人就是父亲。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流行“男神”这个词。要是有,那张身着军装照的父亲就是当时我和姐姐们眼里的一号男神。还有一张,是父亲一个战友的照片。女的。不着军装。照片的背面还写了几行娟绣的小字。只记得那时,我和姐姐们都觉得这个女的和父亲的关系必定不一般。虽未曾谋面却无缘由地对照片中的她心生好感。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在这张薄薄的黑白照片里,指定蓄满了父亲满满的柔情蜜意。
还没读小学时,父亲有过两份工作。第一份是在离家2千米左右的制麻厂。第二份是离家10千米左右的糖厂。不论是哪一份工作。父亲都没有正式编制。工作那阵,没有自行车可以代步。父亲全靠两条腿充当交通工具。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工作的这几年里,父亲经常要一个人半夜三更地往返于家和工作单位。
父亲一生很少朋友。眼里的父亲一年365天,除了干农活就是做家务。基本上没见过有哪位朋友来家里找他划酒猜拳,谈天说古。也很少见他去哪位朋友家做客。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和父亲比较有交集的朋友有两位。一位是和父亲一起在糖厂上班的叔叔。同村的。他比父亲年轻许多。以现在的眼光估计,俩人至少相差十岁。不过因为是和父亲在同一个工厂上班。比较常来我家。对于他的印象我也比较深刻。另一位是别村的。他们村和我们村隔溪相望。岁数大概和父亲差不多。当时,只要是父亲出门找朋友,一般指的就是去他家。他的名字叫“”猴祥”(音译)。有时,“猴祥”也会在做门口生意的时候顺路到家找父亲泡茶聊天。不过次数很少。所以至今我对他的相貌无什印象。虽然无什印象。但对父亲的这两位朋友,我却都无端地心生好感。这种天然的好感应源自于对父亲的无限信任和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去工厂上班。转而一心务农。
我们一家六口。分到的田地笼笼统统加起来可能也就两三亩。在这两三亩的田地里要刨出一家的口粮谈何容易。为了能多打粮食。父亲每天早出晚归。
通常,太阳还没出山,父亲就煮好早饭,草草扒拉两口,便扛起农具,到田间地头侍弄庄稼去了。这一侍弄,要到太阳升到头顶,影子收缩到脚板底下才算告一段落。吃完中饭,稍事休息。父亲又顶着烈日去田间地头。直到日落三尺,星耀满天的时候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那时我家有一个习惯:必须等所有的家人都到了才能开饭。经常地,放学回家,备完晚饭,鸡鸭归笼后。我和姐姐们会在门前空地昏黄的灯影下等待晚归的父亲。有时实在等得急了。就会派一个人沿着父亲做活的田间地头一路喊,一路巡去。直到看到黑影中的父亲,才像迎见了得胜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一路欢呼地小跑回家。
当时,我一直心存疑问: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活?直到后来长到了可以帮父亲下下种子,拔拔草的年纪,偶尔跟着父亲到田间地头,才慢慢体会出其中的艰辛与烦琐。知道了在一块土地上,如果把它当作自家的孩子用心经营的话,花再多的心力也是不嫌多的。这,也是父亲在潜移默化中传授给我的第一条人生经验。
父亲在糖厂,制麻厂工作的几年里。掌握了一样在我们那个不大的村庄里很是出名的技能—调节台称的准星。
偶尔,一些商家的老板会很和气地来家找父亲。又是搭讪,又是递烟地请求父亲,到他家帮忙把失了准星的台称调正。此时的父亲总是一脸的自豪。一种身怀独门绝技,救弱扶困于危难之际的那种自豪。通常这时候,父亲都很豪爽。一边抽着人家递过来的烟。一边放下手中的活计。拿上修理台称必备的工具—一张砂纸。便跟他出了门。这样的一趟活计,大部分情况下老板会给父亲一包烟作为酬谢。有时遇到财大气粗的,甚至会在除了一包烟的酬谢之外加上五元,十元的酬劳。父亲呢,总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有能力帮助别人,本身就是一件乐事。至于酬劳不酬劳的,无所谓。每次修完台称回家。父亲都是满脸的轻松和快意。这轻松和快意的后面,不知蕴藏着父亲多少的豪情壮志。
除了种庄稼,父亲还有一样本领—制茶。
家里的一些山地,耕作粮食不方便。父亲便在这些山地间种了一棵棵的茶树。每年春秋两季。父亲会背上箩筐上山采摘茶青。采完茶青回来的当天,父亲很是忙碌。他得先把采得的茶叶薄薄地摊开,置于阴凉处,借着自然的凉风去掉多余的水份。而后把茶青装进竹篮里。隔一段时间就去摇一阵子。隔一段时间就去摇一阵子。就像摇着摇篮中的婴儿一般。这一工序叫做杀青。据说杀青可以去掉茶叶中的苦涩之味。这一步在制茶的过程中显得特别重要。马虎不得。为了在第二天的制茶中,炒得一手好茶。当天夜里,父亲总要起床好几次。独自一人坐在矮凳上,双手扶着竹篮的边沿,借着昏黄的灯光,左一下,右一下地摇着竹篮中的茶青。此时与他相伴的,除了这昏黄的光线,哗哗作响的摇茶声外,就是儿女们甜香均匀的呼吸声,偶尔的梦呓声,夜虫细微的鸣叫声,以及屋外清冷的月光和满天的星斗了。
有了辛勤的付出,就有甘甜的回报。
父亲制茶的一丝不苟,换来的是第二天炒制而成的三五斤茶叶。那一片片原本舒展青翠的茶叶,经过父亲温热双手的轻揉慢捻,再加上文火热锅的慢慢烘烤,变得紧实,致密,绿中透黑,黑中泛亮。那一粒粒紧实的茶叶,就像那握紧的小拳头,紧紧地握住父亲为之付出的汗水和心血。
茶制成后。父亲会捏一撮刚制好的茶叶放进茶盅。然后烧来一壶滚烫的开水往里一冲,随即,一股清香顺着那缓缓上升的白雾扑鼻而来。稍待片刻,父亲端起茶盅,往那晶莹剔透的白瓷茶杯里注入清亮的琥珀色茶汤。端起杯子,鉴赏艺术品般地拿到到嘴边,轻品细闻。刚呡了一小口,父亲原本疲惫的双眼便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笑意。我知道,此时此刻,父亲觉得,自己所有的辛劳都尽数得到了回报。
毕业参加工作后,父亲的年岁已高。我有意让父亲停了田间地头的农活。可是劳作一辈子的父亲坐不住。农活不干了,他转而去堂哥家的板材厂当起了厨师。从农工到厨师,这一角色的转变还是挺大的。可一向做事认真细致的父亲很快就适应了这一行当。这一干又是两三年。之后,姐夫响应时代的潮流办鞋厂。年近古稀的父亲发挥余热,又转行当了门卫。再之后,父亲确实年龄大了,可能自感做什么事都有点力不从心。只好离开厂子,赋闲在家。
看着年事已高的父亲,我对他说:“爸,你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养好身体。照顾好自己。你把身体养好,减少我们的后顾之忧,就是给我们赚钱。这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听进了我的话。正式开启了养老休闲的生活。
父亲对于养老认真负责的态度不亚于上班。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父亲就起床。简单洗漱后,开始一边下米煮粥,一边烧水泡茶。喝完茶,就在门前的一方小院展腰伸腿,小步慢走地抽拉筋骨。做完这些基本的运动。粥也煮好了。父亲喝完粥,端出麦粒撒向门前的空地,喂饱那些同父亲一样早起的大鸡小鸡们。等这一切都做好了。便关好门户,沿着村中的巷道一路走一路逛。碰到聊得来的邻人老友就或站或坐地唠嗑一番。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一圈下来,大半天的时间也就过了。接着就走回家,看会儿电视,听会儿新闻,喝喝茶水,抽抽烟,侍弄侍弄庭院前的花花草草。准备准备午饭。
午饭吃完后,稍事休息,开始午睡。一觉醒来,把早上做过的事情再次做一遍。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这种单调,简单的生活父亲一过就是十几年。照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十几年如一日的生活作息看起来没什么,真正要做好,并且坚持下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如此坚持,并把自已照顾得这么好,是因为心疼我们。怕我们为了照顾他两头跑,所以把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起居当成一项重大的工作来完成。在此,真得感谢父亲。没有他的坚持,也就没有我们心无挂碍的一路奔走。
儿子正读高一。读高一的儿子不仅长高了,也懂事了。这天周六下午放学,接儿子回家。儿子主动提出要回老家看望爷爷。我听了很是欣慰。欣慰于儿子会挂念家人了。有了这份挂念,不管儿子今后飞多高,走多远。他都会记得自己的根的在哪里。有了根的树苗才长得壮,不是吗?
写完这篇文章,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标题。拿给儿子看。征询他的意见。儿子说:“就叫:时间煮雨,腐草为萤”。我问:“是什么意思?”儿子说:“意思是我们一家心有光明,即使遇到苦难的日子,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在烂草根中升腾起点点萤火,照耀星空。”
我听了觉得意思不错,意义深刻。就提笔写下“时间煮雨,腐草为萤”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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