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的萨克斯

喑哑的萨克斯

我的人生旅途，如一枚薄薄的叶片在岁月的漩涡中飘零，时而被卷到河底，凭冰冷而粗糙的泥沙磨砺着绿色的纹理，时而被冲上浪尖，任狂躁而肆虐的浊浪撕扯着孱弱的身躯，仿佛意识被阉割，只剩下沉浮所带来的麻木和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那种麻木渐渐蔓延了全身，甚至扼杀了不时流露于眼际的几缕恐惧。

曾有几年，匿居古都金陵。无数个深深的夜色中，披衣而起踱到阳台上，凭栏远眺，让江南细腻迷人的丝丝缕缕的晚风从额头滑过，把眉宇间凝聚的惆怅和落寞带走，洒落在幽静恬然的夜色之中。不远处泛着一片黯淡的波光，那是长江水平静而舒缓地流淌，那种滞重的移动，卷走了万年晨昏岁月、千般迷茫侘傺、百番思念忧伤，而沉入江底被千年泥沙包裹的却是无休无尽的思念和惆怅。

江南的黄昏像江南的女人一样，过于缱绻和缠绵，总在无穷的回味之中流溢出几滴淡淡的感伤，如同随意一抹的咖啡色，永远不能像红、蓝、黄那样尽情地渲染鲜艳，一定要留下一层浅浅的忧悒和薄薄的忧伤。

思想常常随着夕阳西下而渐渐昏沉起来，喧闹的玄武门向北，幕府山下的楼台轩榭已然万家灯火次第闪烁，唯有那套居室却总是昏暗的，像孤独者幽闭的心灵。

不开灯，独自徘徊在客厅中，甚至拉上长长的窗帘，让窗帘下女人柔发般的流苏在地板上流淌。拒绝那一片滑进窗内的素淡月光，然后在冥冥的黑暗中沉默，不知何时开始成为一种癖好。

不敢面对自己孤独的身影，也更不敢让五楼落地窗宽大的窗纱旁憔悴的男人身影进入别人的眼帘，在他们的眸中变成一个狐疑的问号。

常常希望自己融入夜的黑暗之中，成为楼头一抹月色，枕畔一丝凉风，路旁一片梧桐树叶，抑或一曲远来的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呜呜咽咽的萨克斯。

哦，那熟悉的曲调旋律啊，听得出是肯尼·基吹奏的《回家》。

萨克斯演绎着一种散漫、随意和感伤的情调，酝酿了孤独着的忧伤。它的音质悲凉而沧桑，喑哑而哀伤，像一个脸上刻满皱纹的老者在铺着鹅卵石的静谧而幽深的林荫小径上散步，淡淡的忧悒和惆怅之中，嘶哑地诉说男人粗糙的往事。

每每听到萨克斯曲《回家》，便油然而生一种哭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来得突然，来得强烈，让情感瞬间发酵蓦然酸化，但男人的刚毅或者说是隐忍，却只是使鼻翼微微翕动。尽管每次最终都没有落泪，但心底已经一片洇湿。

多少次，萨克斯呜咽着流过思绪，浸泡流逝的岁月像一帧旧照片在暗房中渐渐地显影——藕荷色的窗纱、宽大的工艺铁床、厚厚软软的席梦思、鱼形的台灯、一摞杂乱叠放的《古代汉语参考资料》和翻开的的莎士比亚戏剧集……

灯影恍惚，梧桐绰约。南方的月光尽情鼓噪着温馨和缠绵，像睡床前浴后的少妇，红晕的脸颊和蓬松的散发，几分羞涩和暧昧，还有还有尽力掩饰的一丝慌张，酝酿着都市人的浮躁和冲动。

寻觅不到一丝枯树，老藤，昏鸦的意象，却令人独然在一种叫做“断肠人在天涯”的纠结之中辗转，如一团乱无头绪的丝线搅动着肝脏，带来撕扯般的不可名状的疼痛。

羁旅之中，也许香车美酒、风花雪月，也许面带菜色、踯躅街衢，然而无论生活优裕、处境悠闲，还是饥寒交迫、贫困缠身，都有一种情愫衍生，就是所谓的“思念”。它以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触及人情感中永不结疤的伤口，让血珠慢慢渗出，殷红了苍白的往事。

指间的烟蒂慢慢燃烧，蓝色的烟雾徐徐升腾并展开，缭绕之间鬼魅般变幻着各种奇异的图案，它沿着起伏回环的窗帘蜿蜒着飘向窗外，随着江南暖风渐渐弥散，消逝在夜色、月光、灯火、江波之中，诡异迷离。

空幽而苍凉的旋律默默地把如秋天雨丝般的忧愁送进了思想，往事的回忆变得潮湿而泥泞，变得依稀而淡薄。凝视那缕缕烟雾，意识在一片朦胧的映像中慢慢麻木起来。

烟蒂燃到了尽头，熏黄指尖的烟雾已然很细很薄，留下长长的灰烬如同思绪在空气中微微抖动，依然坚持着等待最终的旋律和最后的崩溃。终于感到了烧灼的疼痛，像闪电袭击神经，击穿了长久的麻木。

倏然间，灰白色的烟烬如同风化的岁月与思绪一起从指间坠落，在地板上摔成碎片和粉末，腾起一片这世界上最小的雾。一切都无声无息，平静得没有一声恐怖的嘶叫和压抑的呻吟，静谧中，关于家的和回家的凝思也碎了。

沙哑的沙克斯不再呜咽。宁静的没有思念的夜更深了。梧桐树叶窸窣，帘风带来些许凉意。

宁静中，意大利诗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的诗句在耳畔低吟：

风啊，/今晚请你也把/我的心/这不和谐的乐器的/丝弦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