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扶苏再进宫时,已是阳春三月,千里之外的大煜已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西夜的春天来得晚,叶府里只有一株柳树冒了几颗芽儿,他看着那一抹绿色,不由分外想念宫里的那个绿衣少女。
琳琅再见他时,竟是红了眼眶,他有些无措,笑道:“是臣惹公主生气了么?”
琳琅终究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你背上的伤,可怎么样了?”
他看着她,微笑道:“不碍事了。”
她哭的抽抽噎噎:“怎……怎么能不……不碍事?你这许……许久没来宫中,我……我担心得不行……”
叶扶苏心中一动,却故意说道:“公主说什么?臣没听清。”
琳琅顿觉失言,当下住口,绷着脸瞪了他一眼。
琳琅的侍女阿蛮送上茶来,笑道:“公主,叶公子又惹您生气了?那东西咱不给他,奴婢给您拿去丢在灶下烧了罢!”
叶扶苏眼睛一亮,问道:“什么东西?”
琳琅佯怒:“阿蛮,就你话多!”
阿蛮笑道:“是是是,奴婢多话了,奴婢也不会告诉叶公子,公主要送的东西可是煞费苦心,熬了几个晚上亲手做的呢……”
琳琅恼羞成怒,追着阿蛮要堵她的嘴,阿蛮忙笑嘻嘻地逃开,殿内一时只剩下琳琅和叶扶苏二人,极是安静。
叶扶苏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微笑,等了一会儿,慢慢起身道:“公主歇息吧,臣今日进宫来,还未去见过太子殿下,也应当去了。”
“等一下!”琳琅坐不住了,起身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一物,却斜着身子递给他道:“喏,给你。”
叶扶苏伸手接过,一颗玉色的骰子上,原先红色的那个凹点儿被挖空了,塞了一颗红豆进去,骰子下打了青色的络子。
那络子打的粗浅,手法颇为生疏,线却是名贵至极的青孔雀金线。
叶扶苏轻轻摇了摇,玉质上佳,红豆在骰子里发出轻轻的“叮咚”声,煞是好听。
他看了一眼玲珑,她仍是背转了半个身子,脸却已红到了耳朵根。
他轻轻地笑了笑,将骰子收进了怀里,温和道:“我很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年少的公主受不得激,立刻转头问道。
“只是,”叶扶苏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手,“你为了做这个伤了手,是吗?”
那骰子玉质极硬,琳琅刻的时候一刀偏了,生生扎进手里,痛彻心扉。她忙将手藏在身后,强辩道:“没有,那是前日得了张新弓,校弦时不小心崩了手。”
叶扶苏看着她,她从小便是这样,骄傲而倔强,偶尔露出的一点温情,自己却从来不肯承认。
他笑:“好,那等你新弓校好了,咱们去校场比试射箭去。”
他走到殿门口,扭头发现琳琅也在看他,然而一对上他的双眼,她便迅速将目光转开,脸上却飞起两团红晕。
他微笑着出门,宫中虽然仍是花木荒芜,在他看来却是春色满园。
那时叶扶苏十六岁,琳琅十二岁,知道的人都说,叶相家的公子,将来是要做驸马爷的。
清晨晴朗的天气,午后却转为满天乌云,本是要回暖的天气,竟然刮起了萧瑟的北风。
琳琅正在王后宫中,那里因有地龙,十分温暖,她素来不耐热,便只穿了薄薄一件丝衣,坐在榻上调着那把新弓的弦。
在琳琅的印象里,父王慈爱,母后温婉,平时极少起争执,所以当母后身边的侍女来报,父王提着剑闯进来时,她以为那侍女发了癔症,在说胡话。
她提着手里的弓便冲了过去,看见父王将剑夹在母后的脖子上,脸色铁青,大声咒骂:“贱人!你本是罪臣之女,孤喜你温婉贤淑,不惜为你全家脱罪,又让你兄长从军去挣功名。
他十五年前一战成名,五年前更是升至侯位,西夜三百年来,晋升之快者,无出其右。孤赐他侯名武善,便是让他不要忘了根本,谁知他狼子野心,竟敢私下豢养死士,又极度笼络军心,致使边陲将士不识西夜王,只知武善侯,这不是谋逆,还是什么?”
琳琅没有注意,母后的面容苍白平静,似乎听到这个消息时,一点儿也不吃惊。
细细的血顺着她雪白的颈子流了下来,王后缓缓说道:“王的大恩,姝瑶一家一直记得。”
她说这话的样子有些奇怪,似乎这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莫名的冷意。
琳琅没有注意这些,她看着母后颈间的血惊叫起来,扑上去用手里的弓没头没脑地砸向父王,喊道:“放开我母后!”
往日最疼爱她不过的父王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怒道:“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娃子,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一甩手,将她丢了出去,正落进那个养着绿莲的水池中。
这朵绿莲是极为罕见的名种,向来为母后所珍爱,她平时趴在池边赏玩,从来没有想过,这池水竟如此寒冷。
她的神识一瞬间冻得麻木,冰冷的池水犹如钢针,密密麻麻地扎着她的皮肤,幸好她从小顽皮,在宫中的湖内练得水性精熟,饶是如此,在被宫人救上来时,已是冻得嘴唇发青。
她木木地看着父王暴跳如雷,让她和母后从此搬到最偏僻的宫殿去,也不知是不是脑子冻木了,她竟然没有一丝反应。
她怀里揣着暖炉,看着殿外北风刮起的雪沫子,心想,这天,要变了。
宜昌公主从西夜王宫中的最高处跌落下来,不过一瞬。
她和母后跻身的矮小宫殿,虽然狭窄破旧,幸喜尚能遮风挡雨,而母后的份例虽然减了大半,温饱尚不成问题。
她无数次地问过母后,舅舅谋反一事究竟是真是假,父王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让她们搬回去时,母后却总是哑了一般,默默无语。
她一直以为,父王是一时意气,等到查明真相,便会来接她们的。
直到听闻太子被废,她才惊觉,舅舅的叛乱,母后和她的没落,竟然都是真的。
琳琅从一个婴孩成长为少女,也许需要十数年之久,但从一个活泼明快的少女变得心事重重,只要一个晚上,也便够了。
叶家受太子牵连,叶扶苏不能再像之前那般随意出入宫内,她日日翘首以盼,等他这件事,竟成了消磨日子的乐趣。
琳琅不知道的是,她和母后被贬的那日,王城中的披香殿里,华服的少妇与她的父王相对而坐,语笑盈盈。
毓贵妃送走了越王,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生得极美,肌肤如玉般光洁雪白,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一双妙目传情,既美且媚,顾盼神飞。
她挥手让宫人全都下去,只留了贴身的侍女流云,问道:“骁儿的伤,可全好了吗?”
流云给她卸下发簪,轻声道:“府里传过话来,老爷让娘娘不必担心,二公子只是扭伤了脚,养得很好。”
毓贵妃眉心微微蹙起,皱眉道:“总是伤到筋骨了,骁儿年纪还小,可得多养段时间,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流云是自小跟着她的,说话便随意些,笑道:“二公子快满十六岁了,在娘娘看来,还是跟小孩子一般。”
“是啊 ,”毓贵妃笑道,面上一派慈爱,“总觉得他还是我进宫时的那个模样,怯生生地站在门边,眼睛里全是泪,舍不得我走,却不肯说。”
流云用篦子给她轻轻梳理着头发,说道:“娘娘自小就最疼二公子,难得这次竟肯放过宜昌公主和叶家公子。”
毓贵妃用一柄玉轮轻轻滚着面庞:“你懂什么?骁儿酒后叨扰宜昌公主,那轻狂样子不知被多少人瞧了去,我又何必去王上面前自讨没趣?况且,”
她美目流转,微微一笑,“看王后与叶家今日的情形,哪里还需要本宫出手呢?”
流云笑道:“娘娘宅心仁厚,不过也不能太掉以轻心,虽说王后今日失势,但王上仍没有下狠手赶尽杀绝,不知是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
“倒也不全是。”毓贵妃懒洋洋地说道,“王上与王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因深爱王后而为她全家脱罪,当年曾引起轩然大波。眼下虽然为武善侯一事怪罪王后,只怕心中仍是爱重她的。”
“那娘娘便不可不防,”流云轻声说着,递上一盏玫瑰清露,“即使娘娘无意于后位,也要为小王子着想。”
毓贵妃伸手接过,微微有些迟疑:“允儿刚过周岁,现下为他打算,是不是太早了些?”
“娘娘!”流云有些着急,“奴婢知您一向不与人争,但您入宫五年才有了小王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眼下太子被废,时机正好,您又怎能坐视不理,任由王后东山再起?”
“说得倒也有些道理……”毓贵妃眯起她好看的眼睛,微摇罗扇,轻轻一笑:“这些话,是父亲教你的吧?我在宫中得势,母家在官场上也便利些,是不是?”
她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流云,微微笑道:“不过,你今日的话,本宫暂且记下了。”
窗子没有关好,风卷进来一点雪花,流云赶忙去关,毓贵妃却看着那朵雪花挣扎了一番,在桌上渐渐消融,嘴角轻轻一扯:“这宫里的天啊,也该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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