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九）

理塘城门

刚进入甘孜藏族理塘城，一场暴雨就倾泻而下，让世界高城满目烟雨。困在餐厅的我们，即时乱了方寸，因为怕耽误了与草原的约会。

餐馆老板抬头望天，然后轻松的安慰说：“你们不用着急，这雨来的快，走的也快。”果不出他所料，半个时辰后，金色的斜阳就照射出来，一道绚丽的彩虹也拱形于天边。

“霁雨天迥，平林烟暝”。从空中云朵的罅隙中投射下来的万道霞光，使初晴的高原分外的明媚纯净，辽阔高远。深吸口甜甜的空气，顿觉身心舒坦。整理好心情，揣上向往，追着落日，去圆一个不可言传的梦想。

流淌的无量河是斩不断的相思，清澈的河水温润心田。青梅竹马的仁增旺姆啊！你是我心中最圣洁的花，对你的思念撒满了草原。草原上的一滴水、一粒沙、一棵草，都是想念你的铁证啊！

仓央嘉措与仁增旺姆的旷世绝恋，历经三百多年的风雨，依然是草原上最动人的歌。

穿过冠冕堂皇的城门，扑向繁花似锦的大草原。油亮的公路像一把直尺，把草原分隔成两半。雪白圣洁的格聂神山，如身披洁白婚纱的新娘，娉婷婉丽，纤尘不染。

日光流转，花草蹁跹，美丽广袤的毛垭草原上清风和煦，牛羊悠闲。环绕四周如梦的幻景，似乎缠绕于身的名缰利锁，羁绊烦忧，都随着红马奔驰的哒哒声，飘向云天之上了。

我们已是很幸运的人，无需向白鹤借翅，便流连了理塘。只是不能与你手牵手徜徉花海，漫步河边，又增添一憾。或许情缘里的一个个缺憾，才成就了炙热的情思，山一程，水一程！

单身的时候，常感叹着世间或美丽，或哀怨的爱情，浮想联翩。渴望有一场，如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温柔与敬重，不论相聚还是别离，都能爱意无涯。也幻想过，像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以琴为媒，文君夜奔。只是我一介凡夫，没有显赫家境，不善琴瑟和鸣，生命中渴求的爱情似乎离我很遥远。

毛垭大草原

此时的她，弥漫着一身的花香，在草甸上欢呼雀跃，沉重和幽怨全然不见，开心的跟孩子们一样，追忆着似水流年。其实，她在脆弱的婚姻里，早已遍体鳞伤。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放手，让她变的心事重重，忍辱负重。

看她如彩蝶似的，在霞蔚里浮光掠影。欣慰之中，我却深深地懊恨和内疚！希望她，在看似薄情寡义的纠葛里，依然超凡脱俗，乐观豁达，做一个朝气蓬勃，鲜花盛开的女子。

与她相识的初期，我们都对爱情充满了期许和憧憬，琴心剑胆呵护着感情的禾苗，相守成长，期盼连理。

男大当婚时，面对众人的催婚，我走马灯似的去相亲。几个轮回下来，遇不见意中人。身在军营，军法又严明，儿女私情更无暇顾及，攥在手中的红线，摇摆着，却无人来牵。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去太行山执行任务。杂乱的车厢里，无座的旅客把每个角落，挤的水泄不通。我带着军用背囊站在车厢之间的过道处，空气中的焦煤味和浊气让人头昏脑胀。深夜，从途经的车站，上来一位娇柔的女孩,在逼仄的空间里，她靠在车门口，被上上下下的旅客和行李推攘着，像朵惹人怜爱的雏菊。

见此景，我奋力营造出一片空隙，示意她坐在我的背囊上。得以解围的她，对我报以羞涩而又信任的微笑，我知道那崇敬和感动，是她对军人的褒奖。

净土（九）

这趟普通列车，在山区里行驰，走走停停，慢的令人心急。但就是这怨声载道的列车，带给我幸运，和爱的曙光。短暂的相遇，善意的礼让，心生情愫的对望，冥冥中注定了要改写下一程。只是剩余的路程里，感觉列车开的好快，快的如离弦之箭。须臾间，离别时，恋恋不舍的那一刻，好希望时光停转，列车停留。

感情的寄托，像一束阳光，温暖了生命里无限的孤冷。那些天，我像迷失很久的孩子，忽然找到回家的路。即使押运着军事装备，逗留在荒郊野外冒风雪，冷水泡面。在阴森黑暗的铁路货站，战严寒，历经难辛，我也没有胆怯过。只因心中燃烧着爱火。

返至部队，迎接我的都是她的信件，像飘落的雪花铺满了军榻。沉浸在柔软的字里行间，我们的心越来越亲近。曾经，初识乍遇的羞怯，离别时的回眸，在此后的电话和信笺里，变成暖流，化为相思。

她传统婉约，娴静中规，避讳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第二年，听闻我探亲回乡，便放下矜持，忘记胆怯，孤身去他乡寻我这个尚且陌生的人。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由衷的感慨，纯粹的爱情，不是花下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追寻真爱的路上，可以赴汤蹈火。

拥有她的繁华里，我被众人羡慕着。每天送达的书信里，最厚的那一封，一定是我的。往往是上封信还没读完，第二封，第三封就纷至沓来。在枯燥的峥嵘岁月里，我在被爱的甜蜜里沉醉，相思成灾，诗情画意。

每日鸣锣收兵，迷彩服褪去的夜晚，望着爬上山头的月儿，淋浴着清风，她的低眉浅笑，绵绵私语就萦绕在心间。这奇妙的浅相遇，深相知，竟使我有种浮生若梦的错觉。

“相思可以很甜，甜到迷惘，相思可以很苦，苦到断肠”。

在如水的时光里，我与她忍受离愁，南北对望。无论世间怎样的改变，迢递山水都未能阻隔我和她，绵延不绝的爱恋。虽然相聚成奢望，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大学毕业的她秀外慧中，在三尺讲台培育良才，我在军中勤奋学习，我俩相互鼓劲，年年评优受奖。只是两年的鹊桥相恋，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但我们都虔诚的守护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世事如霜，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如意，使人们伤怀。时间一层层剥去岁月的斑驳，把生活真实的样子抛给我。

女大当嫁，已刻不容缓。一边是年迈体弱的父母，一边是情投意合的情郎，何去何从？实难取舍。如果选择爱情，就要远离至亲，赶往异乡。贤良淑德如她，即使爱的再深沉，也抵不过要赡养老人的孝心。在亲情面前，爱情无力的让路，这是痛不欲生的抉择，也是痛彻心扉的悲伤。

那个冬天，北国飞雪，岭南如春。收到信件时，她已在南下的列车上。我惊喜于她竟然不顾一切的投奔爱情，但又觉得对不起她的父母，我明白，她与亲人的辞别，需要颠覆的勇气和痛苦的较量。

恰巧，那时军务繁忙。部队营地与她入住的旅舍，仅一墙之隔，但军纪横亘，咫尺之间竟形同天涯，无暇陪伴。她每天伫立在窗口，泪目愁容，等待我的身影和招手，连续三天废寝忘食。问她何故？她说：“不在意吃睡，只希望每天见到你”。面对如此煎着憔悴，熬着痴情的女子，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泪眼迷蒙。

“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些人耗尽一生，不得所终。在熙攘的人海里穿梭，擦肩而过的人数不胜数，为何偏偏是你，让我注目停留。这冥冥中注定的机缘，是不是你我前世欠下的债，用今生来偿还。

那一夜，我们敞开了心房，倾诉衷肠。她动情地说：留在记忆深处，最感动、最浪漫的往事，是我乘着军列，去戈壁滩打靶，我给她写了一路的信，介绍沿途古城和风情。经过她居住的城市，我把厚重的信件，藏在站台上隐秘的角落，等她赶过来取走，如今这些信被她奉若至宝。我征求她婚礼如何筹备，她乌珠流转，静静不语，任泪水濡湿我肩头。

风花雪月，终久敌不过柴米油盐。分别后不久，风云突变，岁月凌乱，我的世界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她还是遂了父母之命，新晋郎君不是我。原来她千里迢迢寻我，只是为了把心摘下来留给我。我说：三千年等不起，可以再等三年。

风过无痕的年华里，以酒为友，夜半失眠。月的阴晴圆缺与我无关，只恨红尘世事折煞人。哭过，笑过，重重叹息着，饮下凄凉的西风。不能与她同衾共榻，却知她的相思挂念。但愿她在烟火氤氲的时光里，一世安然无恙，生活如诗。

三年后，待她的孩子出生，我也匆忙结了婚。谁与谁牵手伴侣，命运早已注定。多年来，我们互相关爱，勉励。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还费尽心思激发我的斗志，四处奔波筹款，助我度过难关。

可是，她在手术台经历生死，万念俱灰时，从不言语，就怕惹我担忧。在这些年的生活和教学上，无穷的压力，让她身心交瘁，透支过度，使她的身体在手术后，一直未能彻底的好转。为此，我常常忧心重重，三番五次的叮嘱。

山高水长，冗事纠缠。除了电话安慰，我已有心无力，这样的痛楚堆积在心头，如泰山压顶，如虫噬般折磨。她为了我，承受着满腔的屈辱和磨炼，让我在回忆里欣慰，又让我在变老的风尘里悔恨。

亚丁牛奶海

听说我要去亚丁神山，触摸那一泓镶嵌千年的碧绿。她说，今生的愿望，就是跟着我去远行，跋涉山巅，见证牛奶海，让生命里的缺憾在山水中丰盈。无论景色秀丽或凋残，只要站在高高的雪山上，仰望最纯净的云天，就了无所憾了。

只是这一路的翻山越岭，寒来暑往，让她乏力的很疲惫。因而，她有时绚烂如夏花，有时悲秋中落寞。但为了不影响众人的游玩，她掩饰着怅惘。

草原上的雨说来就来，乌云排山倒海般聚拢在一起。刹那间，天昏地暗。倾盆大雨的撕裂，恰似和云的离别，落下的一串串忧伤，结成霜。

与她守望风雨将近三十年，她以孱弱之躯，宽阔的格局，佑护我的幸福，自己却饮下沧海辛酸。悲天悯人的心肠，义无反顾的相助，愁聚眉峰的日子里，她让我安富尊荣，自己则倚门独嗅青梅，静看流水落花春去也。

我懂她的相思，却不能懂她长夜里的孤眠，我懂牛郎织女的情结，却不能懂流年的烟雨里，她为我增添的一个个新愁。

长大的孩子们，无须解释，便已懂得这世间相通的感情。虽说他们稚嫩的心灵，不能感受这份爱情的真谛，但是看到我们相处融洽，如至爱的亲人般彼此牵念，也甚为高兴。如今，姐弟间情同手足，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经历自己的爱情。但愿他们各自在爱和被爱的交错里，真诚而理性，不让爱扭曲，让恨成灾。

芸芸众生中的邂逅相恋，已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即使不能百年好合，也可以同舟共济，何苦老死不相往来，冤冤相报，增添怨恨。

聚散离合，悲喜浮沉，温情的故事就像陈酒佳酿，酿造的越久越香醇。寒冬腊月，我在南方的暖阳里，眺望北方飘舞的飞雪，免不了心生怜惜。但我知道，她的心中全是满满地爱，属于她的世界一定很温暖。风雨过后是彩虹，过往里所有的静好与哀愁，已没于尘土，只待来年春天，风和日丽，又是一季花开灿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