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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标致”的女人

那个“标致”的女人

作者: 何以生 | 来源:发表于2024-08-01 09:52 被阅读0次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和父亲在一个闪烁着各色霓虹灯的饭店。村里有几家饭店,独这家有闪亮的霓虹灯,让人在大街上能一眼辨出。

    那天,父亲带我去那家饭店,帮我叫了碗面和一瓶冰镇汽水,留我在饭厅的桌边,他自己则去了饭店的后院。约十几分钟后,父亲叫我去后院,我拿着未喝完的半瓶汽水跟了过去。

    那是一排小屋,门前都晾晒着各色的裙子和内衣,父亲带我进入其中一间,里面坐着一个女人。时间太久,我对当时的情形印象模糊,依稀记得那女人穿着旗袍,看起来似乎比较——借用鲁迅先生曾用的词就是——标致。

    进屋后,父亲指着这女人,对我说,“快叫阿姨。”我便笑着地叫了声“阿姨”,她笑了起来,眯着本就不大的双眼,夸我乖。

    生病之前,我对那个女人的记忆仅这一次。

    不久后的一个夜里,我腹部疼得厉害——去医院后得知是胆囊炎,又无力大哭,便流着泪、吃着痛叫母亲。母亲那时身体虽不太好,睡觉却是一把好手,一旦睡着就很难叫醒。经过几轮拖拉扯拽,母亲终于吃力地抬起上眼皮,半睡半醒着给父亲的几个朋友打电话找父亲。打了一圈才打听到,父亲在那个饭店。疼痛让我无法行走,母亲给村里有着唯一一辆面包车的叔叔打电话,借用他的车。母亲不会开车,只能同时请那位叔叔做司机了。叔叔开车过来,母亲把我抱上车,随后坐在我旁边。

    本以为是直接送我去医院,车却在村口那家饭店停下了。母亲下车,进了那个饭店。我一直默默捂着肚子待在车里,未动弹,过了多久也不记得。突然,只听得“啪”的一声,很响亮,很清脆,像是手掌甩在脸上的声音,再后来就是叫骂声,拉扯声,还有劝着的。总之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忽而近了,忽而远了。叫骂声我可辨别,是父亲和母亲的。原来是母亲在父亲脸上留了个愤怒的、滚烫的手印。

    冲突结束,叔叔将我和母亲送去了县里的医院。

    插管治疗需要三天,第四天才能出院,期间是不能吃东西的,只能喝水,父亲和母亲轮流照顾我。

    第一天,母亲照顾我。

    第二天,母亲回家休息,并准备第二天要给我带到医院的换洗衣物,父亲照顾我。他带来了那个女人。

    第三天,换回母亲照顾我。我一直吵着饿,母亲实在受不了我的折磨,便偷偷出去买了豆腐脑,结果我刚咽下一口,就咳吐了。医生赶过来,问了以后便对母亲厉声呵斥,称这样做会有生命危险。母亲像偷了糖果的孩子一样,向医生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医生,儿子实在太饿了,我想豆腐脑好消化,就给他吃了一口,就一口……”医生态度也稍有缓和,对母亲厉声道:“插管期间不能吃任何东西,可不能再吃了!”母亲连连称好好好,记住了……

    第四天出院,父亲来办理手续,也带了那个女人。出院后,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父亲带着我和那个女人,在县里住了两天。我们一起逛了公园,拍了照片。那个女人每天出门前,都会化上很浓的妆,喷上很浓的香水。

    有天放学,我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刚走到邻居家门口,那家大叔就慌张向我招手,说母亲落水了,让我赶紧回家,我听后飞跑着往家里赶。进门,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眼里没光、没神,但总算还有命,可谓不幸的万幸。姥姥说,母亲被同村一位放羊的爷爷救下了。巧的是,姥姥和母亲所信仰的,也是一位放羊的爷爷。

    接着就是父母离婚。

    当时我还小,还未能如现在这样清楚离婚的含义,只记得父亲问我要跟谁,母亲问我要跟谁,我也不知道要跟谁,只知道双方都想带着我。那时我很疑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魅力,竟然父母都想抢到我。然而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其他,母亲都处于绝对的弱势,因为母亲是农民,父亲是村干部。扛锄头者一定不是携印章者的对手。果然,最后母亲离开了家。紧接着,那个女人就搬来了,衔接如行云流水。

    很快,父亲让我叫这个女人“妈”。我有些不解,因为父亲一直让我叫“阿姨”的,突然就要让我改称呼,不知为何理由。其实这一个改了也罢,毕竟从发音上来讲,从阿姨改为妈并不很难。但后来再遇到父亲让我叫“阿姨”的,我会疑惑:这个“阿姨”,会不会哪天突然也要改成“妈”了呢?

    正如家里的鸡,突然要我叫做鸭;家里的鸭,要我叫作狗;家里的狗,要我叫做鸡。这不全乱套了吗!所以鸡就是鸡,其他也同理,决不可随意更改。

    对于称谓的更改,我那时想抗拒。除了不喜欢她那双总眯着、斜着看人的眼睛外,我也不喜欢她身上浓烈刺鼻的味道——她每天都会喷很浓的香水,那味道总令我打喷嚏。

    然而以我长达9年——那时我9岁——的人生经验预判,如真的抗拒了,等待我的将是脸上和屁股上重叠的红手印,像画家在一幅画上重复作画,直到看不到原来的底色。如果继续抗拒,手印上面还会叠加脚印。另外我那时才三年级,虽学过“骨”和“气”二字,但组词仍未学精。于是便装作自然的吐出这“妈……”,接着就听到门外的大黄,几乎与我一同出声,“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往外看去,那一刻的大黄是站着的,并未跪着或趴着,它燃起了我的敬意。

    有天晚上,父亲喝醉后熟睡了。她反复确认后,掏出打火机,在床边点了支烟,猛吸了几口,潇洒地吐出来,那支烟已燃至烟蒂。这个场景,像是饿了两天的大黄,突然在它的盆里发现了鸡腿。我盯着她,感到好奇,因为在那以前,我还没见过女人抽烟。她狠狠地瞪着我,眉头紧皱,嘴角朝下。

    “别跟你爸说啊,否则你给我等着!”

    声音虽不大,但对年幼怕事的我,威慑力可不小。

    “我不说,我保证不说……”我吓得连忙回应。

    初中开始寄宿,食堂的伙食一言难尽。我家大黄吃的饭菜——虽然只给它吃剩饭——都要高出我几个层次。馒头里常有黑黑的一团,仔细观察后不难看出,这是老鼠的大便,有时候也会出现苍蝇。头一回当然觉得无法下咽,但多次以后,便能熟练地把黑色的部分抠出,继续吃剩下的了。我至今仍保持着吃馒头要一片片掰着吃的习惯。稀饭表面的苍蝇时常游来游去,时而仰泳,时而蝶泳,游累了,就会被伙夫拿勺子舀出去。

    菜系也非常简单。夏天,主要吃水煮黄瓜,经常会盛到黄瓜根部的细枝,经水煮后,不但没了黄瓜的清香,就连这涩味也煮没了。此外还有水煮芹菜,本就不爱吃芹菜的我,只能啃着馒头强迫下咽。冬天则是水煮白菜或萝卜,偶尔会在菜汤里放点油,这时我就能多吃半个馒头,直到饭缸里连汤都蘸没了。

    为了改善孩子们的伙食,补充一下营养,很多家长在节日期间到学校送饭菜,那个女人也不例外。但那个女人不是为了改善我的伙食,补充我的营养,而是别的父母这样做,她也不得不做。

    那是一个冬至,我兴冲冲地打电话回去,提出自己的诉求。我希望冬至能吃到一大碗臊子面,或者热干面,再或者烩面,都行。她的回应是,“这是冬至,要吃饺子。**妈和**妈都是送的饺子。”我小时候并不爱饺子,尤其是大的肉块包的饺子,但迫于这节日和别人妈妈的要求,只能妥协。

    中午下了课,几乎所有人都往校门口冲,我也往校门口踱着步。到了门口,我看见她提着饭盒,眼睛向人群中扫描。看到我以后,她便大声喊着,“儿子!儿子!我给你送的饺子,大块肉的饺子!”“哎,**妈,你也来了啊!对,我给我儿子送饺子来了,都是肉的!都是肉的!”旁边的家长都竖起大拇指,这是对这位“为人母”的家长的高度认可。

    到后来,遇到冬至,我再不愿她送饭了,因为我不想被“冬至”和“别人妈妈”要求吃饺子,便提前打电话到家里,告诉她不要给我送饺子了,我不喜欢吃大块肉的饺子。然而没有成功的,她说,“别人家长都送,我怎么能不送呢?要送的,要送饺子的!”虽有不满,但每次也都吃得下,毕竟虽不爱饺子,也总好过食堂的东西。

    那个时候,妹妹出生不久,我常看到她给妹妹做鸡蛋羹。金黄色的鸡蛋羹上,漂着一层光亮的香油,香油上方,腾腾热气缓缓地飘着,我看得如痴如醉。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一勺一勺往妹妹嘴里送,妹妹的小嘴吧唧吧唧吃着,我的口水不自主地往外溢,于是紧闭嘴巴,把这一波波口水送回嗓子。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对她说,“妈,我也想吃鸡蛋羹……”她皱着眉,眯着眼瞪我,“你吃什么鸡蛋羹,这是给你妹吃的,这是小孩子吃的,你多大了,不吃鸡蛋羹!”诉求失败。在那之后,只要在家里,我对吃的不再讲究,给我吃什么,我便吃什么。有特别想吃的什么,就托同学跟母亲说,母亲便偷偷让同学给我带到学校。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余年,我已而立,众多美食吃过不少,但鸡蛋羹仍是我最爱的食物,金黄色的鸡蛋羹上,滴一层香油,泛着一圈圈金色明亮的光……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美、更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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