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坐在窗户旁,窗户开着,一阵燥热而缓慢的风吹来,笼罩住我的脸。现在是夏天了,空气粘稠,仿佛被焊死在公寓里。大脑空洞,四肢乏力,连呼吸都步履维艰。
在我面前有一堵墙,白色,布满大大小小的坑和涂鸦图案。我审视这面墙,透过盘曲的线条和戏谑的不规则的图形,模糊地看见如下字眼:■雨■。我感到陌生。那字形极为怪异,仿佛违背了某种美学的准则,让我不适。“雨”字当中的一竖,细长地向下拢拉,仿佛立在街边的告示牌的铁杆,我想象它被拦腰截断,但隐约间那些缠绕的线条似乎又能接上,如此般悠长地延续。“雨”里的四个点,直直地横在左右的狭长空间里,让我想起白色的肋骨,环绕着胸腔和血淋淋的人体器官。它让我回忆起骷髅,或是一具新鲜的尸体。旁边的两个字被人涂黑,已经看不清了,但我确定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在后面恶狠狠的写着“婊子”“母狗”之类的字眼,真是触目惊心。
我拿了瓶过期的汽水往嘴里灌,清凉的酥麻感滑过食道,冲击着我的胃黏膜。腹部传来凉意,紧接着我打了个嗝,呼出身体里沉积的浑浊气体。我走到空调旁按下按钮,扇叶缓缓展开,伴随着空调外机的轰响,窗户也在剧烈颤动,可是没有风。正如往常一样,出风口前平静得像一汪死水,空气荒芜,也可以说废弃已久。
我又把它关上,走到公寓门前。“二月份水费未缴。”我看到这样的字眼,署的日期还是去年,而那时候我还没住进这里。我把字条撕下来,一些碎纸留在门上,我懒得去抠它们。我推开门,随手把纸条撕碎扔在地上,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到公司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两分钟,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迟到。查勤的人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望着我。我没有理他,径直跨过那扇门。我们早就习惯了。他对所有人都那样,除了老板。我走进办公室,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水杯,走进盥洗室开始刷杯子。盥洗室的瓷砖是灰色的,有一面镜子。我非常用力地刷着,同事们没有抬头,没有注意到我。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
我刷了很长时间。有人想用一下盥洗池,被我拒绝了——准确来说,是呵斥,因为我的语气确实凶恶得可怕,只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总之,我占用了这里很长时间,直到杯子变得没有一点污垢,可以说毫无瑕疵。然后,我打开门,看见老板站在门口。他像是站在这里很久了。他看上去很生气。
“你在干什么?”他问我。
我没说话,后退着关上门,把杯子放到第二排架子上,用力洗了把脸。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听他的语气,无疑来者不善。我把杯子接满水,再次打开门,他仍然站在那里,比刚才更生气了。眼睛大大地睁着,看上去要爆发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又问了我一遍。
我把杯子举起来,告诉他,我刚刚在接水。
老板显然暴怒了,他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声调时高时低,在我看来有种独特的韵律。然而正当我想静下心去欣赏时,他却停住了,用两颗死鱼般的眼睛瞪着我。我突然觉得可恨,想把它们抠出来。
他说:“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我看着他,答非所问地说,这水不是给我接的。然后,抬起胳膊,一翻手,把水倒在他的光头上。
所有人站起来了。老板站在原地,不敢相信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把杯子里的水甩干,扬长而去。办公室的同事们,连同来处理业务的那些人们,转过头齐齐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老板左右走了几步,把我叫住,想要说什么。遗憾的是我没理他。人们站起来了,目送我离开,其中不乏有我的同事,可我没有看他们一眼。我是听出来的。我听见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听见脚蹬地的声音,听见人们起身时衣服与桌沿的刮擦声,像是凝固的空气开始解冻了。
我又回到公寓,重新坐到椅子上吹着风。我把空调打开了,欣赏着窗外传来的轰鸣。从刚才离开这里到现在,总共耗费了我整整一小时,其中四十分钟用在路上,十九分钟用来刷杯子,唯一的一分钟用来捉弄老板和转身离去。我觉得挺满足的。莫名其妙,可事实确是如此。一小时后有人敲门,我知道是老板派人来了,但我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砸门,非常用力,几乎让我的桌子抖动起来,同时嘴里咒骂个不停。他说了很多下流的话,足以证实他的粗俗、鲁莽。我仍然没有开门。片刻之后,房东老太太赶来,那人才停止他的卑鄙行径。他们挤在门口大喊我的名字。
而我正望着墙上的“■雨■”发呆,思绪飞到一个形似告示牌的物体上。与此同时我想到一只骷髅,于是一个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骷髅挂在告示牌上。我知道我所想象的两样事情重合了,正如我做的事与某些从未出现过的臆想不谋而合。骷髅微微晃动,我想象它在舞蹈,行为怪诞而且惊悚,直到外面的敲门声消失,我的世界重归宁静。
他们离开了。我走出门,看见一份辞退通知,安静地躺在半开的牛奶箱里。我把它撕碎,撒在地上,像洒落一些灰尘。他们还没有走远,脚步声越来越小了,我渐渐听着它们消失。现在我彻底听不到了,周围挺安静。我回到屋里,锁上门,开始刮墙上的印记。我发现墙很脏,甚至说,腐朽,于是我愈发地想除掉那些污痕。我尽全力刮了很久,那面墙还像原来一样,根本没有变化。这让我有些绝望,内心压抑。于是我停手,安静地趴在桌子上。
“老板想和你谈谈。”我隐约间听到一个声音,但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或是自言自语。因为门已经锁死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依然把头缩在双臂之间,可我并不害怕,只是想这么做。只有这样能让我感到放松。
我听见电话响了,许晓在那一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说老板想见我。我告诉她没什么,又对她说:“我们分手吧。”她骂了我一句,说我不要脸,因为她根本不是我女朋友,我也从来没谈过。然后我把电话挂断了,是我先挂断的。听筒砸在座机上的声音很响。
我又趴了一会儿,期间我睡着了,睡得很沉。我没有做梦,醒来后感到自己被空旷的气流笼罩,让我毫无疑问地相信自己忘掉了许多事,可我不记得自己忘的是什么。那是当然的。我尝试抬起头,脖颈却没有力量,于是我感到痛苦,似乎自己再也起不来了。我就这样趴了很久。两分钟后又有人敲门,我觉着挺烦,心想怎么谁都不放过我,偏偏这时候一个劲地来找事。
我想我可以起来了,脖子舒服了许多,但我仍然趴在那儿。敲门声不间断地传来,似乎从不打算停下。我用手捂着耳朵,但是没有用,最后我干脆戴上耳机,很大声地放着摇滚音乐。片刻之后,敲门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呼喊:“■雨■——”。我摘下耳机,想听听那两个被涂上的字究竟是什么,可那人突然不说了,似乎在等我回应。我回了一句:“谁?”门又震动起来,声音很大,楼上楼下都能很清楚地听见。我又把耳机戴上了,心不在焉地换了好几首歌。
其实我一直盯着门的方向,以至于门开的时候,我能够迅速地看到那个男人的轮廓。他眼神阴郁,鼻子塌陷,嘴唇像两片没有血色的橡胶,我看得很清楚,可我不认识他。男人朝我走了几步,径直来到我面前。我没有躲闪,一动不动,依他来看我或许是吓傻了,可事实上我只不过在等他的下一步行动。他盯着我,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的眼里有种名为仇恨的东西,然后我就再也没直视他。就这样过了很久。
“是时候了。”他突然说。我抬起头,看见他的干瘦的身材,几乎勒出肋骨。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全身黑,外套在后面摆动着,很单薄。我很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他的下半身勾勒的曲线,令人感到怪异,刹那间像一个鬼魂的影子。我把目光转向桌子上,上面的灰尘像殷红的血,像是刚刚滴落上去。我用袖子擦着,怎么也擦不掉。等到我再次眨眨眼看到它时,那些灰尘消失了。我又看到那个字眼:■雨■。
窗户响了一下,砰的一声,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我下意识回过头,再次转过来时,男人已经走到门口。我想他快要走了,于是站起身,可依然手足无措。男人站在门外,冲我笑笑,一颗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我感到,在那个瞬间,有股热流在我心里停伫了很久,就好像它慢悠悠地贯穿我的身体,像嗜血的蝙蝠一样,在那颗跳动的心旁安然浮动。很漫长,像是把电影胶卷拆开,每个画面以整个电影的长度再次放映。我看见鲜血涌出来,浸染我面前叠得整齐的衣物。可我不记得我曾整理过它们。男人离开了,他没有随手带上门。我望着空洞的门框,心里爆发出无可掩盖的噪音,在公寓回荡了很久。仔细听时,像一首虔诚的圣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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