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读戴望舒《雨巷》,起初当然被其意境吸引,仿佛自己亦可化身为丁香姑娘,于细雨中徐徐而行,在青石小巷中与诗人相遇,继而温婉地交谈,抚慰诗人苦闷的心灵。后来竟心生恶意:诗中之人想要遇到一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那姑娘只会叹息哀伤,还孤身一人冒雨走在寂寥的狭长的街巷,岂不招淫贼?遇到她他又会怎样?搭讪追求,变少女为己妇?即便知晓诗中雨巷与少女的象征意义,也还觉此诗未免令人沮丧、压抑和沉重,美也因此少了几分。
直到读诗经,读到郑风中“野有蔓草”一首,顿有豁然之感!《雨巷》之沉闷,在时节在地点,亦在人之目标预设然事之未遂,而《野有蔓草》呢,诸君不妨再随我一观: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开阔的郊野,葳蕤的青草上露珠硕大晶莹,晨阳初上,金黄的光辉给大地披上暖意,露珠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一切都那么令人神清气爽。在人心为之廓然而欲歌之时,不期又遇见那个眉清目秀的姑娘,那正是自己合意的模样与气质,真是称心如意!四目相对,顾盼流彩,姑娘含羞又有所期盼的眼神告诉小伙,她也很高兴遇到他,于是两人藏身草木丛中,相爱相悦。
我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艳遇一词来说两诗。前者是江南的雨天,狭长的小巷,此境原本令人心情低迷,易于借外物来排遣烦忧,因而期待来场艳遇。凡事目标一预设,就少了美意;何况对所涉目标有所企图(即便不追求,亦是想要排遣寂寞的),这样诗带给人的沉闷几乎是必然的。而后者,开场就是令人振奋的旷野,叫人喜欢的清晨露珠和小路,人的心胸是敞开的明朗的,给故事的发生造就自然健康的背景,“适我愿“的,不仅是姑娘,还有姑娘眼中的小伙,当然还有青草尖尖,还有露珠莹莹,还有仲春之令(《周礼·地官·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此艳遇,可不就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吗?
至于“臧”之意,解释成“善”“好”,不错。闻一多先生一样解释成“藏身”,有人说牵强庸俗,我倒是喜欢,这不更阐释了两人相好的行为和方式吗?就连朱熹先生都说: “男女相遇于田野草蔓之间,故赋其所在以起兴”,“言各得其所欲也”,藏身相好也就是了。
《孔子家语》中有一个故事,说某天孔子到郯地去,在路上碰见一个姓程的人,两人一见如故,在路上聊了整整一天,聊到后来,孔子干脆忘情地对子路说:快拿些绸缎给程先生。一根筋的子路不高兴,竟教训起自己的老师来:我听说读书人没经人介绍就与陌生人见面,就像没经过媒人就嫁人一样,这是不合礼仪的。这时候,孔子倒一点也不恼,就云淡风轻地引用了《野有蔓草》里几句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这程先生啊,是天下贤士,也许我们以后一辈子都见不上了,你就快拿些绸缎送给他吧。
我特别欣赏孔子引用《野有蔓草》里几句诗时的情怀、立意。他是彻底地把这首情诗引申扩散到男性之间的深厚情谊上面去了,却一点也不显唐突,反而令这首诗有了另外的生命。
刊于2018年第3期《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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