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牛奶香氛中醒来,怀里已没有她柔软的身体,鸡鸣声从窗外阵阵传来,我意识到是她即将离去的时刻。
十九年来,天天如此,她在夜幕降临之时来到我的寓所,在鸡鸣声响起时飘然离去。尽管我知道我们天天都可以相聚,尽管我在开启自己一天完全不同的生活模式工作模式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住所,我将很快能迎来她投入我的怀抱,但是她要走,任何时刻,我依然舍不得。
她立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甜甜地笑,嘴唇猩红,脸颊粉粉,还有一对孩子气的酒窝,白皙的手臂正在缓缓地系着碎花连衣裙上的腰带。她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美好,举手投足总是那样温婉,她小巧精致,风情万种,只要看我一眼,只要冲我笑一声,我就要醉倒在她的怀抱,我就会甘愿为了她抛弃一切。
人鬼情未了在我的发际间多了几丝白发,在我的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起了皱多了斑,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可是十九年来,我竟吃惊地发现,她一点也没变,一如我初见她的那一刻,我呆呆地看着她,永远都看不够。
她俯身过来,柔软的小手刮起我的鼻子,吐一口香气对我说:“亲爱的,我要走了,你再睡一下,晚上我再来陪你。”
不,任何时刻,我都舍不得她离去,我把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手臂。手臂白皙、纤细,柔软又冰凉,我又一次抑制不住冲动,与她投入深深一吻之中。
我醉心于这一吻,我醉心于十九年来的每一个夜晚,有她在我身边陪伴,有她的柔情与欢笑。我深信她是爱我的,一如我真心爱她。在我的世界,唯她与我这样亲近,唯她对我这般深情。每个夜晚,她总在同一时刻轻盈地到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但是待她从浴室走出来之后,她的身上又会是一股淡淡的牛奶香氛。
她喜欢洗牛奶浴,十九年来,她都是同样的习性和喜好,所以她的皮肤白得像雪,柔得像棉,甜得像糖。
我们整晚整晚都窝在那张铺上玫瑰花花瓣的大床上,有时喝茶聊天,有时打牌说笑,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深情凝视,更多的时候,我们热情相拥激情缠绵。
人鬼情未了我再次吻她,深深地吻她,吻她的脖子,吻得她咯咯直笑,于是我又滑向她洁白的胸前,在两胸之间有一个伤疤,久已愈合之后,那伤口像一个未开的花苞,我迷恋她的人,迷恋这个伤疤,不知她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受过怎样的苦痛,为了谁?是否是为了我?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们过得那样隐秘,为什么我的世界只有夜晚的欢笑却没有白天的欢场?为什么在天亮之时,她一定要离开,不管我们怎样难舍难离,不管我怎样倔强地抱着她不放而她自己已经泪水涟涟,但那一刻她一定会狠下心来一定会抽身离开。
窗外又传来鸡叫了,那恼人的公鸡即将带走我的爱人带走我的欢乐,带走我的一切,只给我留下寂寞和惆怅。
在她离开之后,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穿行在城市的街头,忙碌在职场工作间。喧嚣的都市,聒噪的车鸣,街角小巷小贩子热闹的叫声,商店橱窗琳琅的商品和诱人的食物,这些人这些声这些物都与我这样接近,可它们似乎都不属于我,我不知道我为何这样落寞,为什么总是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明明身在城市之中,却犹如立在悬崖峭壁,好像我只是一个未亡的魂灵,在白天里找不到自己的躯壳,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但夜幕降临下来,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因为,她快要来了。
我在外面草草吃了速食,解决了我的晚餐。她从不让我给她带食物,也不让我下厨哪怕为她煮一碗鸡蛋面,她似乎是不知饥饿的。我收拾停顿,便捧着一本《财经杂志》,视而不见地等着她。
人鬼情未了她用锁匙开门进来,带着泥土的芬芳,又浅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我欲张开双臂拥抱她,她笑着钻进了浴室。
每次与我亲近之前,她一定要先去浴室洗澡,洗掉她身上的泥土味,再带来一阵淡雅的牛奶香。
十九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成不变的会晤方式,没让我有丝毫的厌倦之意,却让我对她的爱意更浓。
但我今天非常好奇,我想探清楚她的来历,我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并相恋的,我们为什么只能晚上相处,却不能在白天像所有的情侣一样亲密地手牵着手,去压马路,去吃宵夜。
所以,我今天特意耍了个心机,在她到来之前,我已经将浴室的玻璃换过,她在里面看不见我,我却能从外面看得清她。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我听到了花洒哗啦啦的声响,我看到水汽弥漫整间浴室,但我看不清她的人,完全看不见,水柱在不停地流,花洒正顽皮地动来动去,但我看不见她的人,完全看不见,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在里面,根本没有人在洗澡,而是花洒自己在动。
我以为我看错,再贴近一点,透过雾气,我能看到门对面的镜子。
三平米的空间,半边墙一般大的镜子,她无论立在哪个角落,镜子都可以折射她的身影,但是镜子里什么也没有,而水柱还在哗啦啦地流动,千真万确。
人鬼情未了我惊呆了!我惊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我惊得像从一节高速前行的列车被意外摔出窗外一样,我感到喉咙被火烧了,我感到浑身受了重伤,我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挨到床边坐下,床头有一杯水,我猛烈地喝了口,想让自己平息一下,这时,浴室的门开了,她像一个凡间仙子一样立在我面前,身上带着牛奶的香氛。
她缓缓地向我走过来,甜甜地冲我笑,但看到我的表情过后,她的笑容顿住了。她感到了我的异样,而我,明显,下意识在往后退。
她觉察出我的退缩,小心翼翼问道:“亲爱的,你怎么了?”
“我想喝水。”
“我去给你倒一杯热的。”
“不,我只想喝一杯冰的。”
“可是你肠胃不好,喝冰的对身体不好呀。”
“你来自哪里?我们为什么只能在夜间相爱?能不能告诉我,求求你!”我感到她的体贴与温柔还像昨夜一样,我感到她的柔情蜜语还像个年轻的少女与昨日无异,我没有那么恐慌了。
“你知道什么了吗?亲爱的。”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看得我意乱情迷,我又一次要醉倒在她的眼睛里,忘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你洗澡的时候没有人,镜子里也没有你的影像。”我诚实而痛楚地说道。
她不说话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她坐到我身边来,握着我的手。那双手那么小巧那么柔嫩,跟我比起来,我真的老了,我无法抗拒她的柔情,任她握着我的手,听她哽咽着娓娓说来:
“十九年前,我们在一艘游轮上相遇,我当时有个未婚夫跟我一起出行,我出来观海景的时候看见你在甲板上写生。你的发型酷酷的,你的领带被风飘起来,风也吹起你的额发,遮住你一只眼睛,你斜着头半眯着眼睛,一会儿看向空中飞翔的海鸥,一会儿又低下头来迅速在画架上添几笔。
人鬼情未了你的样子专注,你的衬衣白得耀眼,与湛蓝的天空相辉映,我看着你,惊呆了。你一抬头也看到了我,显然我是失态了,我赶忙收回我的目光,但你还是发现了,你搁下画笔站起身来,嘴角一直挂着笑,你温柔地笑着向我走来,我迎着你的目光,看着你走过来,我们一见钟情,我们不顾一切地相爱了。
幸运的是,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回到居住地以后,我们找了很多机会约会。但我有未婚夫,我不能继续欺骗他,后来我跟他摊牌,我说我爱上了你,我要跟她解除婚约然后和你生活在一起。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怎么也不肯答应跟我分手。那一天,在我又一次义无反顾去跟你约会的时候,他居然跟踪我跑了出来。
原来,他动了杀机,他失去理智一心要谋杀你,他伸出匕首的那一刻,我冲上前去挡了一刀,刀锋刺入我的心脏,刀口很深,两个男人争先恐后地抢夺我,但在我生命垂危那一刻,你们不再争斗,而是一前一后,将我送到医院,但刚到手术室,我因为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但我忘不了你,我爱你胜过一切,所以我每天都来找你,我知道我是鬼,而你是人,应该放任你正常的生活,有几次,我尝试离开你,但你竟然做出傻事去跳楼自杀,因为楼层不高,刚好屋蓬顶上有东西挡住,你得救了。但就是因为那次事故,你的头脑震伤了,所以你才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为了守护你,为了你不要再受到伤害,我决定永不再离开你,哪怕阴阳相隔,也要与你长相厮守。”
人鬼情未了说完这一切,她早已泣不成声,即使泪流满面,她依然楚楚动人,难道这就是女鬼的特性?我想一定是的,所以我依然无法抗拒,我甘愿泥足深陷。
这就是为什么她每次只能在夜间来,在清晨离去;这就是为什么她每次一来到就要去浴室,她带来的泥土的芬芳,原来是那坟墓里泥土的气息,她要洗去这气息,好呈现一个常人一样完美的她给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不像正常的情侣一样,手挽手在大街上走,谈笑风生就像我们还是单纯的孩童。原来未亡之魂灵是她。
这就是为什么十九年来,在我早生华发之时,而她还像当年一样的笑靥,当年一样的美貌。而我,因为跟她一起待得太久,一个健康的男人被鬼化了,一个正常的灵魂被驱散了,只有阴阳之恋,唯有同悯之心。
这一夜,我们什么也没做,相拥着,眼睁着,等到天明,等到鸡叫,我依然爱她的,哪怕知道她是鬼魂之身,哪怕知道她是阴间之灵,我深信她不会伤害我,因为她之对我的爱,已经超越人间一切,她之对我的好,已让我别无他求。
我再无畏惧,吻别她,目送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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