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

如果昨天没有看见她哭，也许今天我的情绪不会再度失控。

那个时候，明明我可以抱她起来，给她拭去眼泪，为她掸去布满黑色小花的白色长裙上的灰尘，但偏偏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办法，同行的阿航和阿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步流星地走开了，我不得不跟上他们的步伐。他们是我的领导，半个小时之前，他们打算拉我去和公司的合作方应酬，我脱不开身的。和大家一样，阿航和阿西习惯于夸夸其谈伟大的事业、社会的发展、国家民情等等。他们甚至还谈论佛教的思想，却对于眼前的苦难熟视无睹，毫无慈爱之心，目光永远指向远处。

我很肯定，那一刻只有我看见了她。

这个胡同大约十米宽，一个六十岁的妇人眼角下垂，额头布满黝黑的皱纹，满脸怨气地往脏兮兮的垃圾桶里倒尽了垃圾，并且在我看向她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向我翻了一个白眼。前方两个肥胖的男子在烈日下面，眯起被汗迷住的眼睛，照看手推车上的货物。红的门，乱串的电线布满灰尘，低矮的灯，日常的嘈杂，穿梭着的模糊的劳作者，大概就是胡同里生活的唯一景象。

她家是一个败破的饭店，狭窄的防盗门只供一个客人进出。门内的地上铺着暗红的门垫，靠左侧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冒着白光和阴森寒气的冷柜。往里看去可以看见一个逼仄的前台和几张拥挤的桌椅，正对门的墙上挂着夸张庸俗的招牌，上写着「麻辣香锅」之类的菜品。

当我听到混乱的时候，我距离她家的门口还有十步的距离。我慌乱而好奇地察觉到，一个凶狠的中年男子正在愤怒地叫骂着什么，片刻之后一个小女孩便哇地哭起来，天上的乌鸦也惊得停下了脚步。之后哭声越来越小，直到变成微弱的抽泣，那个时候我才看见了她。

她端跪在地上，双膝着地，两手无力地搭在腿上，面朝门外，抬头直直地望着天空。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扎着光滑的马尾辫，嘴唇粉嫩着，脸上肉嘟嘟的，若不是涂满了眼泪，真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去使劲地捏一把。红红的眼眶内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日落的天空。我猜她是想变成一只鸟，或者是在等待黄色的柔云飘下来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要邀她一起飞走，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看着天空里画出的层层叠叠的优美线条，看着那一缕又一缕应接不暇的淡黄被即将灰暗的浅蓝色所映照的模样，而忘却了自己的身体尚在人间。

我陷入两难的境地，我甚至在一瞬间希望她是我的女儿，那样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冲进门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将她伤心的小脑袋靠在我的头上，在片刻之后和她一起欢笑。我难过得湿了眼眶，心沉到了海底。我已经距离阿航和阿西有十五步的距离了。我不情愿地往前慢吞吞地走着，看不见她之后又听见她没有眼泪的哭声，再度担忧起来，便往回跌跌撞撞地迈了两步，又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因为如此，今天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我还是感到一阵莫名漂浮着的巨大悲怆。那种悲怆像冰山一样微小地漏出一角，从我看不见的空间里婉转地侵略入我，把那女孩子的面孔遗弃在我的心之荒原上。那本就是一片荒草丛生的荆棘，有时候我想象它们成为我高耸入云、纷乱无章的头发，想象我遥不可及的头顶伤疤变成淌血的大地。在很多时候，在乖离人群的时候，在今天我关上门弯下腰痛哭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便从虚空中出现。她映照着我的世界，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伸出双手缠绕我的身体，带我飞离这一个欢快，而万分压抑的人世。

2018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