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学期的休整,暑期班也如约而至。一次课间里,学生和我聊起了疫情期间的网课和自主学习。我也分享了这段特殊时期的学习和经历。当我分享欧阳修《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说到这首词的妙处时,引用了薛昭蕴词《浣溪沙》作为对比。以词中女子的服饰妆容来窥探小词中的境界和修养。
这次聊天结束后,我发现薛昭蕴的《完溪沙》不仅是写美女的词,也是一首思妇之词。讲这首思妇之词前,我想我应该简单的介绍一下中国的小词。
小词之所以被人称呼为小词。一来呢,是因为其篇幅短小,二来是因为中国历来对小词都不重视,都觉得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而小词只是写美女爱情,配合音乐来给歌妓酒女所歌唱的歌词之词,实在没有什么言志和大道。所以与诗文这样的大道大志相比,词真不足以称之为大。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的小词是借女子的口吻所歌唱和抒情,作者可以把自己退到了二线,而写词的时候也就更加真实,放纵,不作做,不是为了言志而言志。也就是在这样客观的规律发展下来,词得以诗化,赋化。可是在当时宋人自己的眼里,小词也只是难登大雅之堂。是作为附属品,编到自己集子的最后。而就是在这样的困惑中,小词在这些个文人墨客中,不自觉的演进。而这样的演进和变革,词的美感与特质也逐渐显现。不过遗憾的是在几百年后的清朝一位学者发现了词的妙处。也就是说当中的元明时期,词是停滞不前,甚至是倒退到淫词艳曲。是因为他们宋人自己还没有发现,词的美感特质。最后是那位清朝的张惠言所提出词的微妙之处,他是一位词学家,也是一位经学家。
张惠言在其《词选》里就写道:“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前面我们说到,词就是配合音乐所歌唱的一种词,所以就叫做词。不过张惠言后面又说:“传曰:意内言外谓之词。”这里张惠言讲的就很牵强附会,这个“意内言外”叫做“词”,这是出自《说文解字》里的话,这里所说的词,是“文词”,“语词”的词。和我们说的这种文学形式的词,还是有所不同的。
当然张惠言的《词选》绝对有他的好处和优点的。再后面又接着写道:“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这个意思就是说:风谣里巷男女哀乐,本来是一种歌谣,是普通的大街小巷之间一般的少男少女们写他们相思怨别的哀乐感情的歌词。可是“极命”,当这样的歌词发展到极点的时候,就有了一种意思,就可以“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你看他说的,他不说以道贤人君子之情,他说以道的是“贤人君子”的,还是“幽约怨悱”,而且是“不能自言”的感情。他可以写成“贤人君子之情”就好了,但他却要写成是贤人君子最幽深,最隐约,最含蓄,而且最哀怨的一种失落不满足的情意。而且这种情意是他的显意识不能够自己说不明白的“不能自言之情”。所以词就是如此的微妙。
好,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讲一讲薛昭蕴的这首词。写描写一位江南美丽女子的一首词: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佩鸣珰,渚风江草又清香
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
他说一位江南女子在春水上淘金,头上带着步摇,《长恨歌》形容杨贵妃“云鬓花颜金步摇”,步摇是一种首饰,你一走,随着行步而摇动;佩鸣珰,身上还戴着鸣声叮当的玉佩。沙洲上的一阵风吹过,那江上岸边就传来青草的清香。以上都是写这位女子服饰的美丽,而且写的都是很外向。欧阳修词《蝶恋花》也写过一位江南采莲女子。就有所不同,他说这位采莲女子是: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金钏,就是金手镯,是在她的窄袖之中,你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而且还是暗露,是藏在衣服里面。真是双重的含蓄和幽微。薛昭蕴笔下的女子,果真就显得外向,招摇。这就是女子的品质不同。《古诗十九首》有句:“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牗。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青青河畔草》。你看写的多么外露,炫耀自己的美丽。《古诗十九首》里还有一首同样也一位高楼上的女子,你看他是这么写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西北有高楼》这首诗中的女子,一直到结尾也没有出来,前者炫耀,后者含蓄。薛昭蕴所写的“步摇云鬓佩鸣珰”的是一种女子,欧阳修写的“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的是另一种女子。
薛昭蕴的下半阙就是写这位女子的相思之情了。他说:“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古人有说过,女子的眉毛像远山。有词为证,韦庄词“一双愁黛远山眉。”她说不为远山凝翠黛,她带着一种愁恨面对斜阳。为什么呢?因为她所怀念的男子没有来。“碧桃花谢忆刘郎”,刘郎是中国的一个神话传说中的人。这位美丽的女子,在等待她心爱的远人,可是远人没有来,她就连自己的远山眉也不顾了。这首词虽然写的有感情,但却很肤浅,没有品格,没有境界。我们再来看看另一首稍微有品格的一首词。那就是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你看他是如何说的。他说:“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这里就有很多隐约的意味。什么叫懒起,是叫我们偷懒,不要工作,不去上学嘛?不是的,你要看它的一种精神本质。我们说,娥眉可以唤起我们的联想,画娥眉也可以引起我们的联想。为什么可以唤起这些联想?那是因为它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已成为一个语码,就是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看到“娥眉”,就想到屈原《离骚》中“众女嫉余之娥眉兮。”的联想。这里的娥眉,就是指女子的眉毛吗?显然不是的,屈原是一个男子,他只是借女子的口吻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这里就可以借用西方的理论,是一种双重语境的写法。
我们常常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画眉是为了心爱的男子而画。而屈原,我们都知道是一位爱国诗人,对国家,对社会的那种忠爱缠绵,是令人敬佩的。那么他所说的娥眉,是什么呢,是我们的品格操守。
而“画娥眉,”我们就可以想到李商隐“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的联想。我们说娥眉是品格操守,那么画娥眉,就是坚持我的品格操守。
再回头说“懒起”二字,虽然我没有得到,我想得到的人的赏识,但是我没有作践自己,没有看轻自己。我依然还会画眉,弄妆。张惠言还曾在其《词选》中说起这首词,他说:“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晓梦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有《离骚》初服之意。”果然,张惠言也直言温庭筠这首《菩萨蛮》篇法像《长门赋》。而《长门赋》就是一篇思妇怨妇之文。而初服之意是什么呢?就是一种修容自饰的爱美要好的精神。我身在污秽之中,我也是洁身自好的。因为温庭筠笔下的女子,会画眉,要弄妆,绣罗襦。是有自我准则的人。
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开篇就说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最后我们再品赏一首词,这首词品格很高,也很难讲解。那就是南唐中主李璟词《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我们从最思妇的句子开始讲起,他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小楼是指思妇所居住的地方,当夜晚下起小雨,那女子在梦中梦见了征夫。韦庄有一词:“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我是那么清清楚楚的梦见你,而梦醒时分,才发现自己所怀念的爱人,远在鸡塞之外。鸡塞者,是鸡鹿塞,乃中国西北的边关。醒来之后,也就再无睡意,心中有多少的哀伤之情。于是我独上高楼,吹奏起玉笙,而玉笙的玉在夜晚是寒冷的,内心的感觉也是孤独寂寞的。李商隐诗“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端居》。你拿什么来抵御这场寒冷,是这吹起的玉笙嘛?那真是寒冷中的寒冷。且是在小楼中吹彻,可以想象时间是那么的久长。那女子是“多少泪珠何限,倚阑干。”是我多少的泪珠,多少的恨交织在一起。我的泪珠是无穷的,我的悲恨,相思也是无穷的。长夜无眠,吹彻了玉笙。而我始终倚靠在阑干上,望尽天涯路。
然而这首词的妙处不在后下半阙,而在上半阙。虽然下半阙写的真是悲恨交加,相思在远道。然而终究还只是停留在思妇的角度上。当然这样也很不错。但是我们知道词的好坏,在要眇幽微之处,可以道出贤人君子所不能自言之情。是语尽而意不尽。
上半阙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而王国维竟然说这两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而这两句都出自屈原之《离骚》。那什么是众芳芜秽呢?屈原说:“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如果我所种的花死去了,你们大家种的花却活着,那我一个人所种的花死去,衰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所悲哀的是“众芳”,是大家所种的花都死绝了,这才是可悲哀的事情。那么屈原就是借花比喻自己的死生容衰。而李璟说的是“西风愁起绿波间”,是一片池塘的荷花都摇落枯绝了。是南唐这个大环境下的气衰落寞。
而美人迟暮之感呢。屈原如是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看到草木的零落,就想到自己的容颜的老去。我这里的美人是不仅指人的外在,更加指向人之才华和品格!我那么有才华,那么有抱负,而还没有大展拳脚,却要枯萎老去,你说怕不怕。与“菡萏香销翠叶残”十分暗合。
我们跳出思妇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女子,她就是一个对自己美好才华和品格有要求的人,她也怕老去,但她更怕的众芳之芜秽。其品格就不仅是小我的自我美好,而是心系着大环境下的容衰生死。这是真是有境界有品格。
我们从这三首思妇之词,层层递进,可以看出词之境界与修养。从第一首的为情而不为远山凝翠黛;到温庭筠的懒起我也要画的娥眉的;到了李璟这儿,我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真是品格逐渐提升,其美感特质也是更加隐微幽约。是需要我们读者自己去完成。这就是西方的一个理论,接受美学。我从这些句子中产生联想,故而形成一个新的生命,这也是叶嘉莹先生一直讲的兴发感动。诗歌的生命力量。
我们或许有不被重用的时候,但是我就要因此而堕落作践自己吗?这就好像空谷幽兰,因为没有人欣赏,就不散发自己的香气嘛?所以我也希望大家都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2020.7.14
徐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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