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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36

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36

作者: 秦小川 | 来源:发表于2017-07-25 21:45 被阅读0次

【36】

说起那时在火锅店,我上班几乎都在夜晚,凌晨拂晓时下班回宿舍休息。我没再见到过杨晓羽,她也许是白班。她工作时,我睡觉;她休息时,我工作。火锅店里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只不过是简单的工作重复做。从薄暮时分,端着托盘穿梭於食客中间。前半夜忙得就像只疲於逃命的丧家犬,后半夜食客逐渐减少,工作稍微轻松些。那时,我便加入竹竿和跛子的酌饮之中,讲些新奇的事情。我比竹竿和跛子年龄都大,可以说他们是后生。但在他们的阅历面前,我稍见逊色。跛子曾在火锅店里与食客打架,险些被开除,给孟经理送礼才得以幸免。竹竿说在跛子没来前,有个来吃火锅的大学生爱上了他,甚至愿意为他放弃生命。虽然不见得确有其事,但敢说出来也算是有胆色。喝得正尽兴时,嵩华急匆匆地撩开厨房与切肉室的帘子,表情紧张,不住地使着眼色。在我还没明白过来时,跛子和竹竿就已经把酒菜收进切肉机下面的柜子里。但听到一声重重的咳嗽,主厨从帘子里走出来。巡视片刻,看没有任何异常,便目示嵩华赶紧进厨房。嵩华看到主厨的眼色,嗔怒着甩开帘子悻悻地走开了。

我想我喝醉了,脚下趔趄不稳。主厨放下布帘走进厨房,我也转身离开切肉室。刚走出甬道,凉风从火锅店大门吹打在我身上。笨重的钟表敲着整点的铃声,已经是凌晨三点。隔着玻璃窗,唐宫西路杳无人迹。几盏值班的路灯默默亮着,黄白灯光内敛,照得不大片的地方上。风影摇摆,雨丝斜斜地打在灯杆上。沾着雨水湿气的风刮在衣襟上,周身都潮湿湿的。火锅店只剩下两桌食客,一桌在前厅,另一桌在中厅。中厅的食客是两对情侣,边说边聊些琐碎的荤段子。从他们的面相看,年龄都不大,高中生的年纪。男孩留着锅盖头,头发染得色彩斑斓。女孩子画着浓妆,掩饰住不健康的肤色和显眼的黑眼圈。主管们都到二楼吃饭,准备下班。留下的传菜员、厨师和厨工们仍旧忙碌。其实,也说不上忙碌,做不了什么活。只是守在厨房或者客厅里看着。如果有哪个客人需要服务,我就得立刻赶过去端茶送水,提靴斟酒。总之是做些毫无尊严的事情。主管们吃饭后,纷纷从二楼走下来。他们咒詈着走出火锅店,破口大骂的无非是鬼天气,冷得要命之类无可把握的事情。穿西装的主管们离开火锅店,消失在唐宫中路两侧。店里面只剩下穿藏青花短袖的传菜员和穿着白色、黑色和杂装的厨师和厨工们。

凌晨四点,火锅店里只剩下最后一桌食客。坐在中厅的两对情侣相互搀扶或者相互拥抱着走出了火锅店,踉踉跄跄朝唐宫中路走去。不知初冬的冷雨里,他们会不会感冒。前厅的食客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张口闭口称那妇女嫂子,口吻中处处隐藏着威胁。妇女约四十岁左右,身着睡衣,身材臃肿而宽展。短发枯黄蓬松,向空中奓开笤帚似的形状。黄牙龋齿,眼袋黑蓝而下垂。她斜挎着黑蓝色的小包,看起来像是镶嵌在睡衣上的饰物。妇女伸出雀爪似的手指给男人倒酒,手指上的鳞皮像是快要掉下来落到酒杯里似的。男人情绪愈发激动,发狠道:我哥今天到底来不来,不来我也没必要在这浪费这㞗时间。妇女不为所动,自顾自斟酒。蜡黄而波澜不惊的脸庞挤出轻松的笑容,赔不是道:说话就到,你还不信嫂子?酒斟满后,男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㞗!就俺哥那德行,只会毛捣人。妇女仍旧部位所动,自顾自斟酒说道:看兄弟怎么说话的,他毕竟是你哥。虽然偶尔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是你也得体谅他的难处。妇女话音刚落,男人一把将酒杯扒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气愤道:哥?㞗!连你弟妹他都搞,他是畜牲!男人说完,转身走出火锅店。妇女坐在椅子上,良久叹息一声。端起茶杯,轻呷半口,沉默片刻后放在桌子上,径去前台结账,不久也消失在细雨交织的唐宫西路上。非斐拾掇好前台后,忙着张罗人打扫前厅。被男人打碎的酒杯躺在酒泊里,酒气里散发出男人的委屈和愤怒。尽管男人离开了,我仍在想,他们兄弟间该如何化解恩怨。估计很难化解。古代有两种仇恨最难消除,一是杀父之仇,一是夺妻之恨。那又如何呢?反正都已经发生了,报仇的尽管报仇,逃命的尽管逃命。这些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火锅店里的临时工。有时间与竹竿和跛子喝酒,也不愿意想些复杂的问题。我转身走进甬道,碰巧遇到竹竿寻我。他告诉我跛子被主厨臭骂了,因为和嵩华多说了几句话。竹竿拉着我匆匆忙忙进了切肉室,跛子正坐在切肉机后面的凳子上。面前摆着竹竿从前厅食客桌子上收来的酒和烤肉。跛子双手耷拉在双腿中间,眉眼低垂。竹竿端起酒杯,在他眼前晃荡,如果是平时跛子早就扑上来抢夺了。但彼时,他好像对酒肉毫无兴趣似的。已经凌晨五点,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会亮。

黎明前的时间最难熬,眼皮忍不住地想合着。跛子仍旧坐在切肉机后面的凳子上发呆,竹竿依着切肉机喝酒。就如同玻璃窗外的雨夜,冷不丁地响起雨水磕在石板上地清脆声。竹竿抓着酒瓶,时而往嘴里灌着。到火锅店来的食客多点些补酒,殷红如血。竹竿手里抓着的正是补酒,他那个年龄不该喝补酒的。上周末,我在员工宿舍里看到他捂着鼻子往卫生间里跑,血液从手缝间流出滴落在地上。我曾劝诫他不要再喝补酒,他总是摇摇手教我找跛子去说这些话。黎明前,跛子哭了,泪流得像唐宫西路冗长的雨水。竹竿劝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主厨㞗操蛋,你和嵩华说话,关㞗屁事?你不要和㞗一般见识,咱喝酒。跛子告诉竹竿:我难过不是因为主厨的臭骂失去尊严,是因为我没有在他训斥我时告诉他我爱嵩华。我从来没有尊严,如果还有些的话,应该是我还能爱。那时我连爱权利都在怯懦里失去了,那是我最后的尊严。黎明来临时,跛子给孟经理打电话,辞了职。我没在意那么多,只想回宿舍睡觉,不知道跛子已经辞职。也就是从那个黎明,我再也没见过跛子。跛子也许就是我该遇到,也该匆匆擦肩而过的人。在这遇到和擦肩而过间有无限种可能。也许该享受快乐,也许该承受悲伤。在我与跛子的相遇和擦肩而过间,我享受了快乐,他也只能承担悲伤。站在黎明细雨里,有人说黑夜过后的黎明很精彩。我想这句话是错误的,努力忍受黑夜的人,在黎明来临时疲惫得昏昏欲睡,没有任何精力关注黎明。黎明精彩不精彩,美丽不美丽都变得毫无意义。

跛子辞职的黎明,我没有回员工宿舍,而是回到了洛城大学25栋宿舍楼151宿舍。细雨依旧下着,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黎明时分,九都路行人稀少,几个冒雨跑步的中年人光着膀子,嘴里喷出长剑似的白雾。撑开伞,戴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斜挎着挎包向西行走。她小心翼翼地跳过路边的积水,如初春田野里刨食的麻雀。光着脑袋路过天桥的青年人,下巴颏的胡须乱草丛生。双手抄进裤兜里,肩膀微微上耸,从侧面看像是没了脑袋。定鼎立交桥南,洛浦公园入口处的广场上站着一位老太太,韶发苍颜。她使劲挥舞着双臂,尽力抡出完美的圆来。朝洛河南岸看去,那里唯余白茫茫的雾气。南岸的柳树只朦朦胧胧地显出个大概。洛城桥上,风如冰刀。雨丝也像是变成了根根绣花针,直直地朝脸上扎来。笔直南行的龙门大道上杳不见人,公交车在宽广的道路上碾压出烟花似的水花。

於眼前凌烈的寒冬而言,我身上的衣服单薄得就像裸体狂奔。寒冷没能将我的困意赶走,反倒使它更加强烈。我蹬着山地车歪歪扭扭地向前行着,像是山地车喝醉了似的。山地车是我从白鹿那里借来的,他视它为宝贝。白鹿没有女朋友,我觉得就和它有莫大关系。白鹿爱山地车比爱女人更甚,哪有女人能接受这件事情?山地车可谓是白鹿女人的替代物,是白鹿的女人。如此推理,白鹿将山地车借给我,等於把他的女人借给了我。我骑了白鹿的山地车,便等於骑了白鹿的女人。这个推论,我曾经给白鹿提过,他追着我打。他骂我是个㞗,连㞗也不算。白鹿打我骂我,更加证明山地车是她的女人,也证明了我骑了他的女人。从这方面,我觉得白鹿讲义气。我想过和他结拜,香烛和祭品都买好了,但他就是不同意。不管他同不同意,他都是最讲义气的人;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把他当兄弟;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骑了他的女人。

洛河浪涛汹涌,拍岸声音势如惊雷。太阳似乎已经从东方升起,细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朝霞血红,犹如火山口即将喷出的岩浆。透过层层火红乌云,太阳红彤彤的,如烧得发红,刚从火炉里取出的铸剑。狂风里的洛河河水像一群奔腾的战马,稚嫩的阳光和细雨洒在河面上,像是整条洛河燃起了冲天大火。我疲惫得像条狗,长舌已经耷拉到地面上。雨水和尘泥濡湿我的舌苔。洛城的泥土,不像牡丹凝结着浓郁的香味,而是像死鱼般的重腥。我不喜欢洛城的泥土,它不如我的家乡的泥土散发着土香。路过国花牡丹园旁的牛肉汤馆时,那腥味重得令人作呕。我实在累的不成样子,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军民路上,早早开门的馒头铺和烙饼铺冒着蒸汽,新出锅的锅贴散发着韭菜鸡蛋的香味。我不喜欢吃锅贴,因为它有点硬,我的胃口不好,很难消化。黄旃红旗,在雨里展开的酒铺旗帜上写着女儿红。我喜欢喝酒,因为酒能醉人。我不喜欢对饮,最爱独醉。也不是不喜欢对饮,而是找不到对饮的人。如果说对饮,我还是喜欢与竹竿和跛子对饮。和他们喝酒聊天,就像神游天地般爽朗。但是,他们年龄比我小太多,有些话又不想告诉他们。不想告诉他们的话,我将它们憋在心里。边喝酒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是最美好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想知道,我也不告诉他们。我能说的是我想了很多不堪回首的事情,每次想到最要紧处总要喝一杯酒;我也想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每次想到最高兴时总欲言又止。我骑着山地车从军民路转弯到卫国路上,脑海里浮现无限念想。我记不得那些念想是什么了,只觉得全身冰寒。我想起死亡,我还很年轻,死亡离我还很遥远。洛城大学家属院的泡桐树黑铁颜色的枝丫相互撞击,仿佛响起远古黄帝战蚩尤的青铜敲击声。欣达市场寂寥无人,如果搁在平时,那里早就聚满早起晨读的学生。

学院路路过几个提着水壶,打着伞的学生。他们应该是到水房打水的,或者是提着满壶的热水回宿舍睡回笼觉的。随园餐厅走出几个趿拉着凉鞋的男孩,他们总是衣冠不整,蓬头垢面。难怪,周末又逢雨天,任凭谁也没了出行的欲望。躺在宿舍是件好事情,最起码不用忧虑衣服被雨水打湿。中区篮球场边的垂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风越来越狂,那些柳枝在空中甩出鞭挞的声音,像洛河水浪拍打堤岸的惊鸣。我已经不想再听任何声音了,寒冷与困意令我失去平衡,跌倒在水泊里。几个早起打水的女孩子,路过我身边后,看着我止不住地发笑。我觉得我应该嘲笑她们,因为她们洁净的脸皮上粘着眼屎。我不想嘲笑她们,否则便会被她们发现。如果她们发现不了自己脸上粘着眼屎,她们的丑态将会被更多人看到。如此想,我算报了她们讥笑之仇。当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到宿舍——25栋宿舍楼151宿舍,看到漆黑的宿舍里坐着白鹿和华飏。他们正坐在宿舍里对饮,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白酒味。我脱下身上厚重潮湿的衣服,赤条条地走到白鹿身边,夺下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困得太厉害,已经感受不到酒水穿肠过肚的火辣,便到头躺在床上昏沉入睡。入睡前,我还想着:去㞗,我把新写的剧本落在火锅店了。还想着:他妈的,华飏来这里做什么?去㞗!谁他妈的还想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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