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作者: 沧海长歌_ccb8 | 来源:发表于2018-08-06 17:24 被阅读0次

    很多年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林青总会想起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气温高得人几近颠倒,外面蝉声阵阵,声波顺着变形的空气传进车内。车在向前,风吹过林青一边的头发。她伸出手,但不是为了要拨开头发,而是想要抓住那风。老人说风是天地万物生灵发出的共同的声音。林青想要抓住它,抓住一丝凉爽,同时听听天地万物生灵在讲些什么。

    风停了下来,林青发现窗外的景物不再变化。姐姐林白在她身边说:“前面有一条蛇。”那蛇细长,周身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银色花纹。它扭曲着身体趴在燥热的水泥地上,慢慢地扭动。林青转过头去看她的姐姐。林白咬着嘴唇,张大眼睛紧盯着那条扭动的银白色身躯。她在害怕。林青想。“爸爸,怎么办?”林白问她们的父亲。林正华看到了女儿惶惑的眼神。他露出惯常的男子汉式的笑容,安慰她们:“没事的。”多年之后,林青总在想,为什么他们当时不能继续向前,而要......“这条蛇肯定有毒。”林正华对坐在副驾上的妻子说。“你看它银白的花纹,啧啧,肯定是剧毒。”他强调道。林青再次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父亲身上膨胀了。很多年后她学会了一个词,正义感。膨胀的正义感,她想。“不能把它留在这里。”林正华说,“不然它会咬到过路的人,把他们毒死的。”林青想说什么,但随着这个想法而来的还有一阵哽住的窒息感,她再次沉默了。父亲将车开过去。他看好了方向,车轮准确无误地碾过那条蛇的身体。林青在脑海里想象出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死了吗?”母亲在前面问。她终于有勇气探头看一眼。“啊,它还活着!”林青听见她说。

    林青从车窗里探出头,林白趴在她的背上也向外看。没错,那条蛇还活着。它的上半身在空中来回地扭动,小小的头颅吐出细长的蛇信。但它的下半身的确置于车轮下。它扭动着上半身,突然贴着车轮将头朝向她们的方向。林青突然忘却了一切复杂的情绪,心里头只剩下恐惧。它要干什么?它会顺着车门爬过来吗?恐惧感攫住了林青。她跟着她的妈妈姐姐们一起喊道:“它还没死!”它还没死。这句话有两层意味。一层是在描述蛇的现实状态,一层却在昭示着说话人心中隐秘的愿望。人类的语言多么有趣。不需过多言语,林正华已经接收到了小女儿的期待。他踩下油门,车轮向后转动,再一次碾过蛇的身躯。林青注视着银蛇细长的身躯,注视着它身上闪光的鳞片,注视着它吐出的蛇信。向前,向后,向前,向后。

    多年之后林青意识到这是一次隐秘的复仇。他们和银蛇萍水相逢。他们都知道它有毒。他们在它身上看到了肮脏、卑鄙、邪恶。他们有了排除这个拦路者的正当理由。他们用车轮碾过它的身躯直到死亡,其实也是对自己心中的肮脏邪恶的碾压,还有释放。他们对它释放恶意,不用担负任何责任。毒素溅出。车轮上会沾上蛇的血肉,那个可以洗去。但是很多年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林青总会想起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那时她就知道,那条蛇的确是剧毒的。

    最近一次想起那条蛇是在她姐姐的葬礼上。她从外面赶回来,到家的时候有人指着一个小盒子说:“那是你姐姐。”她一路赶来,路上无数次在脑海里浮现林白的样子。小时候的,高中的,大学的,工作之后的。在漂浮的窗帘边低头静静写字的长发女孩的剪影和眼前的漆黑小盒相撞。这让林青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荒诞的喜剧感。她看着那个人的眼睛,心想:你在逗我吗?怀着这被人耍了的愤怒,她抬手给了面前的人一个巴掌。男子在她一巴掌下红了眼,眼泪刷地流下来。他说:“小青,我对不起你姐姐。”旁边的人开始带着哭腔劝说,但并不感到意外。各路亲戚的七嘴八舌像洪水一般淹没了林青的听觉。许文昌站在她面前,怯懦的样子像极了林白第一次把他介绍给林青的时候。“这是许文昌,中医院的医生,我的男朋友。”林白嫁给许文昌后,成为了好妻子的典范。她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尽力支持丈夫的事业,然后在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撒手人寰。她眯着眼睛离开世界的时候听见了新生儿的啼哭,那时许文昌正在外地躲债,一脚踩在了田地的狗屎上。

    因为姐姐的葬礼,林青中断了环游世界的旅程,重新建立起和家人的联系。正因如此,她才发现之前所听到的七零八落的消息中,好消息是假消息,坏消息也是假消息。只不过好的没有,坏的更坏。林青惊异于许文昌欠下债务数量之大,这才明白这么多年林白一直在和她强颜欢笑。她在世界那头穷苦流浪,过着叛逆的生活;她在世界这头勉力支撑,过着安稳的生活。生活没有放过谁,她们都被狠狠磋磨。林青想起那条蛇,同时接受了姐姐已死的事实。她逼着许文昌放弃了“一夜暴富”的机会,但依旧为巨额的债务发愁。

    多数的债务属于一个叫海哥的商人。现在流行一个说法叫“事业型男人”。海哥说自己也是个事业型男人。“你的事业是什么?”林青问。“金钱、女人。”说这话时海哥用眼钩住林青。“妹子,你很不一样。”林青不明白海哥说的不一样是什么不一样,但她明白海哥的意思。“那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我缺个老婆,不管我的那种。”海哥接着说。林青没有回答。当晚她坐在台灯前,幽幽的灯光打在书桌一角放着的合影上。林青感到那股愧疚感又来了。愧疚自那年夏日午后开始一直隐秘地伴随着她,以至于长久以来她并未发觉。但是它慢慢地冒头,并在明白林白多年的隐瞒之后达到顶峰。“如果当初怎样之后是不是不会这样”的想法俗称后悔。后悔促使林青渐渐产生了对姐姐死去亡灵的莫大责任感。“我答应了。”次日,林青的话让海哥从女人的胸脯间抬起了头。“那很好,欠了的总是要还。”林青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征服的快感。

    这天,婚礼的音乐响起。林青挽着身侧的一截胳膊,再一次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她辗转来回那么多年,从世界的这一边逃到世界的那一边,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日,只不过这次她看见自己躺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她的身躯。她匍匐着想回到路旁的树丛。身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庞大的黑色巨兽压在她的身上,碾压着她的身体。前后,来回。她终于听见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响,它伴着婚礼的配乐来回震荡着她的耳膜。她扭动着身躯,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像一把燃尽的香灰。算了。她渐渐地放弃了挣扎。

    戒指顺着指节掐住了她的手指。冰冷的金属质感让林青打了个寒战。她感到一阵刺痛,在残存的清明和渐趋的黑暗中想起一个问题:那条蛇,真的有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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