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中妖一
睁开眼时正是深夜。月光透过窗纸打在桌上,地上,床前,清洁细腻。我盯着那团洁白一时出神,又想起曾听穷郎中把月光比作清水。这些凡人最擅长把美好的东西和庸常之物扯到一起,自以为将圣洁拉低就能与之接近,实际上也没见他们喝几口月华下去。
月光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你不在意的瞬间流落到你面前,但它绝不是来屈尊相陪,更不是来听你的滥俗比喻。嫦娥告诉过我,月桂的花粉是毒药,不过只对有心人,一旦你在某个夜晚注意到月光之凄迷,那你大半已然病入膏肓。
这个嫦娥,她在广寒宫无边无际的冰霜里头,冻得脸上没了表情。我问她,你整日闻这月桂却安然无恙,岂非百毒不侵之身。她也不接我的玩笑,只说,你还不懂,小青。
你还不懂,小青。
这句话我听了不知多少遍。三百年前姐姐在金山寺外的雪地里枯坐时,她也这么说。那时我还年幼,劝她不过,索性蜷缩在她身后大树的树干里眠了一冬。醒来时她的身影文丝未动,唯独长长的秀发结上一层晶莹的冰碴子,令她像座洁白的雕像。
那年金山寺的冬格外长。长到千山鸟飞绝。
我睁着朦胧的睡眼向外看,瞧见端着金钵的和尚从寺中走出来,在漫天风雪里缓慢前行,直到停在姐姐面前。
“白素贞,”他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空寂,“你此去,将不能回首。”
“弟子,不愿回首。”
两人静静对峙了许久,此间和尚洁白的僧衣在雪中舞动,他的身躯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我看着这好似永远不会再变的场景,逐渐感到昏昏沉沉,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太长了,在我做着大梦的时候,老树抽了新芽,绿意一路蔓延到整个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姐姐温声叫醒我,说要下山,去找一个人。
我翻了个身,突然感到虎口一阵刺痒,是早年的伤发作了。
一台上仙一
姐姐在雷峰塔里的时候,我对她撒了一个很大的谎。这个谎后来变成了她口中的故事,再后来,变成了全天下的故事。
我之所以会撒这个谎,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懂了一点了。我懂了那年冬天姐姐长坐金山寺的背影,也懂了她在湖畔等候时眉梢的笑意,直至如今还是十分想念。
所以后来,每次去探望她时,我总对她说,自她走后,穷郎中形容憔悴。他遁入空门,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以求佛祖法外开恩。
那些年,姐姐总伏在桌上把玩一串佛珠,乌黑的长发覆在桌面与她的脊背,一直垂到地上,在烛光下放出幽幽的光彩。若月光有颜色,最好的比拟之物莫过于她的这头长发。她目光无神地听着我说,听到心痛处便眉头一敛,抑或掉下几滴清泪——这是前几年的事,后来她便不再哭了。
我说了有那么几年,才发现她哭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问我:“官人过得好吗?”亦不是想得到回答,只是在发出一声叹息。蛇性本贪,我知道她不甘心,一开始我以为这不甘是怕他陷于悲痛不可自拔,后来逐渐发现并非如此。她宁愿他痛,也想他记着她。
这是他欠她的。
从那杯酒开始,他就在欠她了。
雷峰塔开启之前,和尚说过一个词:永生永世。这是说给姐姐听的,因为穷郎中没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消耗,他这一生才我们打几个盹儿那么短。后来我问姐姐几次她会不会后悔,她都摇头,次次摇头,她只说一句话:愿赌服输。
我不言语,心底却想,她真是输了个彻底。
在我的谎言之外,雷峰塔之外,穷郎中并未投身苦行。
姐姐被关入雷峰塔的第二天,我也走了,但我偶尔会回去看他。穷郎中先是成了一个醉生梦死的酒鬼,夜夜喝得烂醉归家,眉头紧皱地酣然入睡,那时我便坐在他面前,长久地想人的梦是什么样。
我猜,无论如何,梦应当是快乐的。因为人买醉,买的不是忘却,而是暂时的记起。郎中会借酒记起什么?我不知道。
或许他会想起他在和姐姐一同走在断桥上的时分吧。那年的姐姐风华绝代,他站在她身旁,像是衬她美丽的背景色。整个钱塘的人都知道穷郎中拥有世上最美的女子,可是没人真的觉得这女子属于他。
那么郎中自己呢?恐怕没人知道了。
穷郎中将幼子送到亲戚家,整日借酒浇愁,潦倒度日,可是没人责怪他。在他人眼中,他便该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一文不名的凡人还有一点令人铭记的可能,那这可能只能来自他的往事。那些往事在他额上烙下刻痕,让他终日如同囚犯,被囚禁于他人的喜悲当中。
郎中不知何时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成了台上的一幕戏,天下人都是观众,故而他须得是世上最合逻辑的人,因为他是这故事的主角,而所有人都是满怀责任心的作者。
他们说,许仙呀,你有这样美丽的娘子,夫复何求。
说,许仙呀,你若还有任何不快,便是过于挑剔。
许仙呀,如今你痛失所爱,当凄凄惨惨过余生。
穷郎中厌烦了所有这一切。过了几年,他以为大家忘记了那些遥远的过去,便不再酗酒了。他重整须发,再拾银针,可是天下人却困惑了起来——他们觉得不可能,谁能从那般巨大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何况这懦弱而不堪一击的许仙。于是他们为他想出一条出路。
大抵是先有人猜测,许仙决心振作精神,去金山寺当个苦行僧,用尽自己有生之年为娘子赎罪。于是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成了钱塘人尽皆知的事实。
那天穷郎中花了很久很久清扫好荒废多年的住所与药铺。他已然不再年轻了,眼角生出了皱纹,腰腿不再灵便,做完这一切后,他在夕阳的余晖中休息了良久,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即唇角有了一抹我熟悉的,无忧无虑的笑意。
第二天清晨,他开了张,却没等来客人。许多许多的善心人涌进来了,他们拿了僧衣,拿了干粮为他送行。穷郎中愣住了,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如同那时一般强烈地感到额上的囚印。他不断地想开口解释,可他很快就发现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于是他沉默下来,被喧哗的人群簇拥出了门,一直向金山寺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送行的人远了,而穷郎中像是傀儡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座寺庙的门口。正要进去的时候,他打了一个激灵,浑身战栗起来。
他像个惊慌失措的猎物看着捕猎者的血盆大口一般,粗喘着看这金山寺的朱红色大门。他知道自己若再踏出一步,便是有去无回。穷郎中怔怔地看着,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大步。沉重的包袱因这一步颠簸而滑动,一下子脱离了他羸弱的肩。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拉,却又狠狠地将手缩了回来,于是那包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看了看包袱,眼底突然有了一丝希望。这眼神我太熟悉了。当年,他就是这样看着那杯雄黄酒的。
他摇着头,又踉跄退了一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寺院的大门,仿佛那真是会随时扑上来的凶兽,最终,似乎终于确定了它不会扑上来,穷郎中一转身,死命地逃了。
那姿势荒唐猥琐,再不是众人口中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
穷郎中就这样用尽全力地逃走了。后来,他去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了个卑微之人。他和无所事事的少年小子厮混一处,赤膊行走,放声大笑,成了那小镇上最年长的地痞流氓。
我后来便不再去看他了。但我仍然会去雷峰塔,一遍遍将他在佛堂的事讲给姐姐听,编造新的谎言告诉她。
有一点是我之后才想通的:我并不了解穷郎中——脑子愚钝的缘故,我谁也不了解——可惜同时,我编故事的才能也比所有人都平庸,所以我口中的穷郎中一定是歪曲到了不能再歪曲的地步。按照姐姐对他所知来说,听出我故事中的破绽易如反掌,可是姐姐从未拆穿我,甚至连最小的疑问也从来不曾提出一个,最微的诧异神情也不曾出现一次。
所以,这不是我的谎,却是姐姐的谎。
一寺中佛一
我有时候会去金山寺找和尚。他活得久,所以将世事看得比一般凡人都要通透。当我想不清楚一些事情的时候,就去问他。
我问他,为何当年他肯纵姐姐,后来又要收她入塔。
和尚大笑,说那条白蛇,她要的就是这样结局啊。
当年的姐姐和我一样,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有一天她在仙山上远眺世间场景,看到了和乐的夫妇,于是凡心大动。姐姐不同于我的是,她不懂的事,便一定要弄明白,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关于前世与报恩,姐姐对观音只不过是信口胡言,因此他去找和尚,求他不要阻拦。和尚劝阻无果,最终对她讲,若有朝一日你种出于孽果,我便恕你一次。只一次。
和尚说,因为天真所犯的错误,只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因为当一个天真的人犯了错,知了错,他便不再是天真的人。她喝下雄黄酒伤了许仙,他恕了她一次,可当白素贞身后涌起滔天的洪水之时,她早已不是那个如雕塑般坐在雪地里的白娘子了。那执念已然将她驱成了魔。
我恍恍惚惚地想起那日的滔天巨浪。
转念又想到,带我下山时,姐姐曾对我说,小青,我们找一个人,然后我会学着去爱他。我听说,爱一个人要用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那么,我就用我的道行和性命去爱他。
后来,姐姐告诉我,爱一个人果然要用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可是人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道行,不是性命,而是心。
这句话我懂了。人有心,蛇自然也有。我对她讲,我们之所以会被人杀,被人伤,是因为教人认准了七寸。我不知道凡人的心在哪里,可我们的心是七寸,一旦被糟蹋了,怎么活得?况且月光中也有毒,这毒只伤有心人。
姐姐听了这话便笑,说小青啊,你还不懂。
可后来当穷郎中受够了在众人搭起的戏台上强颜欢笑的时候,当他厌倦了姐姐没有底线的包容和不可玷污的圣洁的时候,当他端起那杯雄黄酒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局者迷的是她。
姐姐知道杯中是什么,可她一饮而尽。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事之一。我拿它去问了和尚,于是和尚回答我:有些事,通,则痛。
姐姐一直以为她在仙山上看到了情爱的一切,可她窥见的不过是表面的欢喜,那还浅得很呢。
这么说来,姐姐还是那个姐姐,是那条会为了捕蛇夹上一点点的甜头,而作茧自缚的白蛇罢了。
一云间魔一
我没有想到姐姐还有出雷峰塔的那一天。老实说,如果这个故事非要有一个最荒唐累赘的结尾,那这结尾再合适不过。
谁还记得有过那么一个孩子呢。这些年来,我们在各自的领土上静静安居原位。我长睡,睡醒了便去给姐姐讲故事,这些故事被姐姐编织成了自己盛大的梦,支撑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驱散投进塔里剧毒的月光。许仙在努力洗去额上的囚印,恣肆地享用他此生的自由,而和尚,他还是那个皑皑冰雪中岿然不动的人,他有他的金山寺,洪水撤去之后,那里年岁安稳。
所有人都忘了,传递在众人之间的那份固执还没有死,它寄生在这故事中最新鲜的血液当中一点点长大。
我不记得那一觉睡了有多久,那年春天,我被喧天的锣鼓声吵醒。
文曲星在雷峰塔前虔诚下拜的时候,我知道姐姐与穷郎中必定都是一脸惶惑。
穷郎中被请回来了,他再次回到了光荣的戏台之上,众人你一手我一手地为他上好妆,等他开场。如同从前一样,接下来如何发展他们心中早已有数,只是等着他许仙开腔罢了。穷郎中突然决定不按他们排演好的来,反正他这把老骨头已在别处凶顽了许多年,如今的他全身都是岁月的刻痕,一刀一刀,用力精准而稳妥,这让他无所畏惧。
他挺直了脊背,咳了咳,却又呆怔着停了下来。
是姐姐出来了。
姐姐款步走出了高塔,于是所有人都朝着她近乎疯狂地欢呼起来。许仙这便知道没有人再会听他的——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她的背景色而已。各路神仙从云层露出头脸,广施他们的恩德。于是穷郎中身上的刻痕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岁月在他身上飞快地倒退着,他感到这些年得到的不断丢失,最终那个被狠狠扔下的包袱重又回到他的肩上。
变回年轻的许仙呆立不动了,所有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泪水却从他眼眶里慌乱地涌出。他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人,几近抽泣。
姐姐在久违的日光中无措地环视着喧嚷的人群,不知过了多久才犹豫着朝着穷郎中走过去,最后,还是一如当年般站在他面前。
我意识到这一幕竟与他们初逢时惊人地相像,如果没有这些大声的欢呼跟眼泪的话。不知道姐姐看到这个崭新的许仙时,心里还有没有那股想用上道行跟性命来爱他的力量。我盯着姐姐瞧,试图从她脸上找到旧时才有的天真跟热忱,却见她掉下泪来。我在汹涌的人群中望着她的眼泪,好像明白她为何要哭,又好像不明白。上次见姐姐哭,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欢呼声愈发浩大。
流着泪的姐姐与穷郎中必须要动身了。他们两人在云彩铺就的道路上往天上走,从此要做一对神仙眷侣,永世不能分离。这是玉帝对文曲星的恩赐。
满天下的人都在喝彩,他们脸上涕泗交加,又有着千篇一律的喜悦。唯有姐姐、我与郎中不同。我知道这次姐姐的眼泪里裹着真心实意的悲苦,她不愿看身边的人一眼,唯将目光投向被人群拥着起伏的我。
她摇着头,说,错了,不是他。
错了,错了,小青。
一切,都错了啊。
没人听得见她说的话。
她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飞离凡尘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天际。
而那,便是我见到姐姐的最后一面。
一月里毒一
说来奇怪,自从那日之后,我突然懂得了和尚说的许多事,也懂了早年嫦娥的眼神。
我没有再去找和尚。他说的对,世上许多事,通,则痛。我想我还是就这么糊涂着好。不知道在天上的姐姐是否也明白了这一点。
我决定离开人间,回到仙山修行。走之前,我最后一次去看那座塔。那夜,明净的月光打在我脚下,凄迷的味道突然向我袭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注入了我的胸口。
这才觉得,原来早已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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