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岁时,她父母和哥哥因为意外双亡,走投无路之际差点被一个人贩子给带走,正挣扎之际,突然听到一声“住口”,扭过头去发现说这话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但是他有着超脱同龄人的早熟与淡然。那人贩子见他阻止,便想把他也一并带走,拿着一根鞭子就抽了过来,他也不闪躲,眼看鞭子将要抽到他身上时,一只大手用力地握住了那根鞭子,并将其狠狠地甩开,顺带着将那人贩子也摔在了地上,然后有两个人将那人贩子带到了别处。而那个男孩,始终是一副淡然的神色,无论是鞭子将要抽到他身上,还是那个人贩子被摔在地上,他扫了她一眼,那个时候的她已经露宿街头好几天,不吃不喝,衣服也破烂不堪。她正觉得难为情,却发现他用一种超脱同龄人所能拥有的怜悯的眼光看着她,这样的神情,让她突然就想到了她死去的哥哥。她朝着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哥哥。”那个少年听见她这样说,怜悯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温柔,他走过来微笑着对他说道:“没事”,又转头对着身边刚才帮他挡鞭子的那个男子说:“于安,你让人给她寻一个安全可以养活她的地方”,那个男子恭敬地点头,便安排跟前的一个人过来她身边牵着她的手。那少年见她已经被安置妥当,便转身离开,就在他即将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时,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喊道:“哥哥,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的父母和兄长全死了,求你带我走吧”。那个少年回头看向她时,她的眼里正充满了向往与渴求。那个少年仿佛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点头答应。
她还记得那夜下了雨,起初那般疯狂与绝望,后来那样清爽温柔。
跟着她回去后,她才发现他的身份果真非同一般,难怪他的眼神超脱同龄人,他生下来本就是为了拯救苍生,他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
起初回宫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很少见到他,他政务繁忙,而她只是在宫里打杂,很少能近得了他的身,偶尔有一两次由她参与制作的食物给他端过去时,也得经过层层检查是否有毒。只是由于她是他带回宫里的,所以宫人对她颇为照顾,她会觉得这是他对她的好,从而越发喜欢这里的生活,不会觉得生活在这四方宫墙之中很拘束。
终于有一日,她可以和其他宫女一同将食物送到他正在议事的书房去,她的脸上洋溢着少见的光彩与温柔,却在即将靠近他时,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四周发现,有一个侍卫此刻正鬼鬼祟祟地摸索着什么东西,她心下一慌,进宫这么久的她早已知晓他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周遭的臣子都对尚未成年的他虎视眈眈。此时于安正被他安排着去处理事情去了,近处几个宫女和侍卫,估计没有谁会想到有刺客能在这里下手。眼看着那人摸索的东西正慢慢地向外拔出,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朝着他扑过去,待她刚到他面前,还未细想自己是否判断错误时,便感觉身后一痛,随后便不醒人事。
待她醒来后,和她要好的宫女告诉她,那日她的判断没错,当真是刺客,而且匕首有毒,她昏迷了好几天,差点醒不过来。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听那个宫女说,皇上在她身边守了好几天。这就够了,她想,哪怕我就此死去,也值了。后来她就被调到了皇上的身边,做了随身宫女,自那日行刺事件后,于安在宫中安排的人手更加密集,同时也再不敢远离皇上一步。她也开始被于安训练着学习武功,她的底子实在不太好,从小没有接触过半点,而且又是个体质比较弱的女子,但她抓紧练习,不敢有半点松懈,因为她听于安说,只有他们的武功越高,皇上才越安全。她没日没夜的练,才两年变达到了同龄男子的水平,她也因此终于可以完全在他身边跟着,伺候他的起居,保护他的安全。就连他睡觉时,也放心让她守在跟前。这样的日子,让她无比开心,她甚至觉得远比很早就和他成亲的皇后好多了,虽然皇后温婉贤惠,从不为难她们这些下人。
在他跟前的时间久了,她才发现他是极其孤独的,这个皇位让他背负了太多超脱同龄人的压力,让他失去了少年本该有的活力与张扬,只剩让人心疼的早熟与稳重,还有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出来的淡然与疏离。他会在比较闲的时候,一个人登上神明台眺望远方,而她可以借着保护他的名义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感受他的孤独。当她偶尔低头的时候,会发现有一抹温柔娇小的身影,正立在神明台的下面看着台上的那个人。他的孤独与疏离,竟连皇后也无法感受和参与。
当她在他身边的第八个年头,当她已经成年,宫里其他的宫女开始打趣着要她寻个好婆家时,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如云似歌,喜欢着绿色的衣服,性格欢快而活泼,有一双明媚而清澈的大眼睛,她叫云歌,她和身边的宫女都称呼她为云姑娘。
云姑娘的到来给这个严肃而冷清的皇宫里添了几分亮色,所有的人好像都更轻松欢快了起来。皇上也终于不再是过往二十年来的冷漠与疏离,他会和云姑娘躺在床上边吃东西边聊天,会专门为她煮茶,也会夺过她手上的茶杯对她说“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吃苦”等类似的情话。这宫里的所有人都很快乐,除了她。她看着他日渐轻松与开心,才蓦然明白没有谁生而比同龄人早熟,只是因为身边没有令他开心的人和事罢了。她真的很为他开心,却也更为自己难过,同时也为神明台下那抹仰望着的身影难过。
他修建了高筑的冰台,只为了给那个绿色的女子一片自在的天地。当那女子和皇后在上面开心地玩耍时,她的心里却实在堵得慌,如果换做皇后,她会心服口服,会真心实意为他们高兴,可是她实在是弄不懂,为什么一个在他身边守护了那么多年的结发妻子还抵不过一个儿时只见过几次面的后来人。
直到在那次的宴会上,他被边塞使臣逼迫得进退两难,她虽想要帮他却碍于自己的身份有心无力,然后她看到那个如云似歌的女子挺身而出,用智慧化解了这场无声的战争,挽救了大汉的尊严,她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所构成的解不开的结开始慢慢散开。
也是那一日,不知是什么原因,冰台倒塌,而云姑娘正和她宫外的一个朋友在冰台上,他几乎是飞奔着跑了过去,却仍然回天乏术,她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凄楚,这份凄楚背后,包含着他无数次眺望神明台的期待,还有那日他不顾一切去寻心爱之人却不得不半途而返的无奈。那一刻,她特别想要云姑娘活下来,她甚至都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因为没有谁能像云姑娘那样让他感到放松而自在,让他可以暂别朝堂纷争,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所幸云姑娘最后活了下来,被那日晚宴中的孟大人所救,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宫中的气氛压抑得吓人,她在皇宫那么长时间,第一次如此害怕他;但他也记得第二天,当云姑娘醒来时,气氛又突然变得轻松无比,那一刻,她无比羡慕躺在病床上的这个女子,却再也没有除羡慕外其他的情绪,有的只是深深的祝福。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幸福下去,直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可是就连她的这种希望都在不久后就落了空。
他突然感觉身体不舒服,这让她心里一下子揪了起来,太医来诊断竟然也无法查明原因,她明白,或许这就是不治之症。这时她忽然想到,云姑娘该怎么办,他会让云姑娘怎么办。后来,宫女们开始窃窃私语,皇上终于宠幸皇后,那民间的女子终究不敌皇后的尊贵身份。只有她,每每听闻此言,内心如翻江倒海般难受,她心疼他终于寻到心爱之人却无法长相厮守,也心疼未央宫的皇后。
她自幼识字,在宫中又看了许多书籍,所以也打下了一点文化基础。她开始翻阅宫中的医书,她仔细地研究每一本书籍,内心却是焦虑不已,她希望自己可以尽快找到医治他病的方法,她希望他能至少做到一生平安。
终于有一天,在他的刻意之下,在她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之前,那个女子终于心灰意冷决定离他而去。彼时的他,正在别人眼里欢天喜地地行圆房之礼,而她却明白他是怎样心如刀割,眼里是笑,心里是泪。她真的很想拦住云姑娘,因为只有那个女子才能让他真正地开心,可是她不敢,她没有勇气,她甚至都不能哭出来。此刻的于安正在她身边大大方方地流眼泪,可她却只能使劲忍住。
待云姑娘离开之后,一切都停了下来。他离开未央宫,去了云姑娘的住所,她忽然就不敢去看未央宫,她怕看到那一袭红衣下的落寞孤独,她还能每日以宫女的身份伺候在他身旁,可皇后却一直只能在远处默默地守候。那该是怎样一种爱,她在心里想,如果他喜欢的是皇后,那他们该有多幸福。
她在殿外守候,内心满是凄楚,她曾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可现在才发现在这个时代,老天爷对谁都充满了恶意,哪怕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她却突然瞥见了那个如云似歌的女子,那个女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在门口时又慢下来脚步,她连忙行礼,一向待她们这些宫女礼貌的云姑娘此刻却一切都忽视不见,只是默默地推门走进去。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云姑娘终于是懂他的,他没有爱错人,也没有等错人。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忽然变轻松了起来,因为他不再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云姑娘开始询问太医,像她一样翻阅医术,然后,云姑娘找到了她在民间认识的孟大夫,也就是孟大人。孟大夫会隔三差五借向皇上汇报事情为由给他治病,他的病也好像一天天真的好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老天爷待她不薄,唯一让她感到难过的,便是他在不久后要和他心爱的女子一同离开皇宫,可能以后她再也不能见到他,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守在他身旁,感受他的孤独,他的与世疏离。
那一日,如往常一样,他假装身体不适,躺在塌上听大臣为一件事情而争吵,她继续珍惜着最后守在他身边的时光,时不时用余光去看一看他。却见他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后倒底不醒人事,再一看旁边于总管的神色,她的心突然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时光,又恢复了以往的窒息与绝望,孟大夫似乎也无能为力。云姑娘开始想方设法和他行圆房之礼,但他好像一再拒绝,于安有时候会在旁边撮合帮忙,终于有一日,他们俩终于结成夫妻,那一刻,她心里竟不知该悲还是喜。
她随着他们去了骊山,更加细心地去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她希望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能为他再多做一点事情。有一日,他竟然召见了她。这是她来到宫里那么久,第一次和他独处。“你来到宫里多久了”他问道,“回皇上,奴婢来宫中八年了”,她说话的声音微颤,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这里束缚了你八年,如今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当年若不是你的救命之恩,朕也活不到现在,如今朕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她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这些年他竟然一直记得她曾救过他的命,还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不忘报答她,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自愿的。“奴婢谢皇上关心,只是奴婢如今尚未寻到中意的人,不能结婚,如果将来真的找到了如意郎君再来求皇上恩赐奴婢”。
“你倒是挺有自己的想法,和她一样”,说道这里时,一向平静如水的他脸上开始露出些许笑容,略思考了片刻,他说道:“朕会准备一道圣旨,里面的内容你自己去填写,不管你将来想和谁在一起,做什么事情,都由你”。她磕头谢恩,有一句话咽进了心里,“我最想做的事情呀,就是一直在你身旁”,这句话和着泪,带着痛,一同被她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在某一天的上午,他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她深深的思念,带着对那个女子的牵挂和幸福。她按他生前安排的那样,引开了想前来带走云姑娘的追兵,只是待她回来时,却听说云姑娘终是被有心之人给虏了去。不过她不担心,因为于安已经着手去调查,因为云姑娘还有孟大人, 她已经完成了他生前的最后一个嘱托,她已经走不动了,当他离开的时候她就心如死灰,现在,她只想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守着他。
后来的她,按照先帝的遗旨被调去平陵守陵。宫中的人议论纷纷,觉得她生前在先帝跟前做了那么多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偶尔会听到一两句,偶尔宫中之前与她要好的宫女会和她说一两句,她会微笑着听完,然后回一句:是啊,我这辈子命真苦。她还记得在他举行葬礼的那段时间,她终于可以放声大哭,将压抑已久的情感宣泄出来。而那次,已经流干了她此生的泪,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哭过,便也再也没有真正地笑过。
她会在每天早上晨起之时,将他的陵墓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灰尘;会在晚上,无人发现的时候,去他的陵墓前面坐一坐,默默地看着,回忆起过往待在他身边的岁月,她仿佛也和他生前一样,与这个世界疏离了。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当她睡去,会看到十岁那年哭得不能自已的自己,和那个大喊“住手”、向他快步走来的少年郎,她会在梦中大声地叫他哥哥,一如当年那样勇敢。那个夜晚,是她自父母离开以后最幸福的时光,也是她余生最好的念想。她将永远待在这里,用她的余生,来守护他在这世间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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