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经常做同一个梦:从床上摔下来,右手紧紧攥住裤口袋,担心那五毛的早餐钱会不翼而飞。做过三次这样的梦之后,我知道这只是梦,不会真的摔下来,我就不再用左手牢牢捉住床沿,在坠落的空间惊醒。但是,每次我还是死死地攥住口袋,钱还在,时间未到,继续睡。可能那时太饿了,或者迫不及待想吃每天早上去学校前的那份猪肠粉或钵仔糕。
‘卖粑婆’,我们是这样称呼她的,她不在乎(也可能在乎),就像之前我们称呼她为‘卖包婆’。实际上,那时她才四十岁光景。卖叉烧包那段日子,她总是走街串巷,吆喝‘卖包咯……’她唇边的‘咯’总是拉的很长,从巷尾一直拖到巷口,如果巷子够长,她的声音会一直拖下去,像初升的太阳光线从东方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西方。
听到她的叫卖声,我知道该起床了,但并不总是买她的包子。没人知道她在村里什么时候开始卖包子,就像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天未亮时就站在巷尾吆喝。那时村里的公鸡集体失业了。
她开始卖猪肠粉和钵仔糕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秋季的最后一天她不再走街串巷挑着扁担到处吆喝,而是站在村口等待。除了周六日,她才会挑着扁担在大街小巷叫卖。那时她的猪肠粉和钵仔糕已经俘获了村里的所有学生。
她做的猪肠粉晶莹剔透,细皮嫩滑,纯净的米白色上面有青葱细末点缀其间。一条十五公分长,五毛两条。满牙缺失的老妪对此情有独钟,爱的死去活来,它让无助的老人挣脱了牙齿的束缚:用牙龈、上下颚与舌头轻轻一压,猪肠粉便会像冰块化在开水里。她的钵仔糕盛在比碗小五倍的碟子里,五毛两个。猪肉碎末与菜干末交融在小蝶底部中间,米粉与菜肉在高温湿热的锅炉经过一段时间磨合,有一股互相合作不易察觉的味道。你得靠近它用尽所有肺活量,吸进它以及自身周围的气味,不易嗅到,一旦闻到,便会食欲大增,终身难忘。配上她自制的酱油,大家根据各自的性格特点˴兴趣爱好,将酱和油适量淋在猪肠粉和钵仔糕身上,两者结合在一起,在花样繁多的早餐世界里,堪称‘东方不败’。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站在像月球那么大的碗口边沿,俯瞰着碗底,全身裸露,脖子挂着两条像彩虹一样长的猪肠粉,屁股坐在软硬适中米白色的钵仔糕一直往下极速俯冲,一直俯冲,醒来的前一秒滑落在碗底的菜肉末上,然后幸福满满地躺在上面,不愿意相信这是梦,拒绝起床。
她身体总是向肩膀右侧微微倾斜,左右腿长短不一。不管冬天冷冽,夏天汗水淋淋,总是满脸笑容。“吃钵仔糕还是猪肠粉?” 她问我。
“我可以各来一半吗?”我看着她黑白参半的头发、堆满古老皱纹的额头、两眼如月球般孤独,娇声娇气地问她。她总是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给我多一点油”、“多一点生抽”、“多一点老抽”、“生抽,老抽各一半”、“可以多给我半截吗?”、“你的钵仔糕碗太小了,应该换成吃饭的碗。”、“你的猪肠粉为什么长度总是一样,可以再加十公分嘛。”、“我用米换你的猪肠粉,不可以多给一条吗?”。那些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要求她总是一笑置之。我有时觉的老妈做的午饭带着过多的个人艺术色彩: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要不就无色无味,不然就像金字塔里面的木乃伊,毫无变化。这样我就在远未到午饭时间却又早早过了早餐时间,用大米换她的猪肠粉,她通常都会多给一条或者两条,然后我就在这尴尬的时间背着母亲把午饭解决掉。
我把钵仔糕和猪肠粉混在一起吃完,舔完最后一丝酱油,初升的太阳光线落在通往学校的黄土路以及路两旁的马铃薯农田。站着、蹲着吃完早餐的各年级学生,朝气蓬勃、像一支充满力量的敢死队朝学校骑着自行车。
上六年级我才知道她家在村里后山脚下的小河下游的一个小村庄,她家就在小河旁。暑假开始的第一天,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河旁的小径,看见她蹲在石阶用河水清洗家什。我一直好奇她为什么每天要来回走一个小时到别的村卖她的早餐。听村里人说,她还没结婚。又有的说她结婚了,没有生孩子。还有人说她领养了一个女婴。有人将原话经过自己的修饰编排:她结婚了,老公跑了,女儿没了。
我看见她女儿右脚踏出门框。一刻钟后太阳就要下山,最后一缕夕阳穿过路径旁竹叶间照在她家门框和门楣上。柔和的光线落在她齐耳垂一条条乌黑发亮的短发上,进入她如村旁山麓下的泉水清澈透彻的眼瞳里。在‘卖粑婆’抬头之际,我加速骑着自行车离开,心脏跳的很快,比自行车的极速转动的轮子还要快,仿佛我不是骑着自行车离开,而是坐在心脏上飞奔离去。那个女孩应该是她女儿,或者他们说的捡来的女儿,一个让人见了无法拒绝心动的女孩。而我那时才刚刚小学毕业,一股莫名的自卑或者说莫名的害羞。而她,听村里人说已经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
即便十二年后,我站在县城快餐店门口,再次看见她时,依然为她心动着迷。听人说她高考考上了中山大学。
“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来看电影吗?”‘卖粑婆’还是露出以前那个让人如沐浴春风的笑容问我,一个我上了初中后再没见过的笑容。
“不,阿姨,我刚刚在里面吃了一个汉堡,现在要走了”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下午三点一刻了
“那我们上去了。”
“……再见”我想问她还有没有卖猪肠粉和钵仔糕,但话到嘴边我收住了。
“再见”她没有向我介绍她女儿,如果她介绍给我认识的话,或许我就会马上买张电影票进去看电影。我看着她母女俩手挽手消失在楼梯间。
“看见没有,就是那间电影院。”我指着前面二十米处的麦当劳上面四楼被封闭的电影院给我的朋友看。
“就是这家电影院发生火灾?”朋友好像发现新大陆那样激动。“2015年到现在已经两年了,电影院还没有重新开业?”
“发生这样的事,谁还愿意来这里。”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烧死多少人?”
“他们说17人。”
“那么多!”朋友一脸惊讶看着我。
“多?这是官方数字。”我不解地看着他。
“没有消防员吗?”
“有,他们当时很认真研究建筑平面图讨论如何进去”朋友一脸诧异,我也一脸迷惑,在当时情况下他们还可以专心致志看平面图,就像刚刚踏入建筑工地的施工员。
“他们自己不会灭火吗?总有消防栓这类高科技东西吧!”朋友一脸的疑惑已经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
“他们说消防不合规范。”或许还有更多的不规范,一些你永远不知道的不规范。
“还好当初你没和那俩母女进去看电影,不然就没人给我讲这件事了。”他笑嘻嘻看着我
“是啊”我看着‘卖粑婆’俩母女一同进去的楼梯,漆黑荒凉。
“你不是说有一家四口在那天都去这家电影院看电影吗”?
“嗯,有一个还是我初中老师,都烧死了”
“真正的‘冚家铲’”朋友开玩笑说。
我看着他,他样子看起来很蠢:水蛭纹理厚薄不一的嘴唇,比亚马逊森林还要茂盛的鼻毛和即将腐烂的草莓鼻子,两双正在梦游的眼睛,全部瘫在这张愚蠢的脸上,就像他的名字‘杨伟’同样愚蠢,比哪些矫揉造作的电影明星还要愚蠢一百倍。
没有人可以开这种玩笑,谁都不可以,那些开发商、建设方、施工方、监理方、消防部门更加开不起,无人开的起这种玩笑。
“他们都烧成什么样了”杨伟充满好奇看着我,似乎在等一部电影的高潮。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没有再搭理他。
尸体被抬出来,俩母女抱在一起,衣服,头发,皮肤都烧没了,剩下黑色的焦炭,还有嘴巴大大张开:可能想喊救命,可能想对女儿说最后一句话,可能试图吞进对方身上的火苗,怎么样都不重要,熊熊烈火把她俩都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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