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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下美人金礼嬴

林下美人金礼嬴

作者: 李让眉此间清坐 | 来源:发表于2019-03-12 13:30 被阅读36次

    随着近年西人对文艺复兴时期光影工具的质疑和小窗视角的反思,世界对东方绘画日益关注,相关收藏与研究也俱日益转暖。在市场的裹挟下,中国书画不能免俗地从雅债渐渐沦为纯商品,所谓血统气质,再难换得一场珍藏的久居。

    为了阻断珍品外流,前几年文物局特意为中晚清乃至当代的文物拟了一份出入境限制方案。在这份方案里,自乾隆60年至今的文物被分为了两类三等:按照新旧中国为界断代,分作“作品一律不准出境“、”作品原则上不准出境“和”精品及各时期代表作不准出境“三级,待遇规格很见分明。

    且不提这标准实操起来太过不易,市场也并未完全买账,但有这样一份名单摆出来,倒足可见官方是如何宣定清中期以来一干人物的书画地位了。清代那份名单草草翻来,熟人颇不少见:二等有王杰、刘墉、纪晓岚、袁枚、姚鼐、林则徐、陈师曾、梁启超、李叔同等,三等中更有毕沅、左宗棠、李鸿章、翁同龢、张之洞、沈曾植、康有为、罗振玉之流,均是风口浪尖、才振一时之辈。

    前几天无意中看到这份名单时,我在这熠熠群才中逢着了一个熟悉却意外的名字。

    金礼嬴。

    金礼嬴的名字盈盈踞座于这群人物之上,属“作品一律不准出境”之列——在建国后的那份名录上,处这一位次上的对标人物不过林风眠、李可染、黄宾虹、徐悲鸿、傅抱石等寥寥十人,连齐白石、吴湖帆等都因为作品太多、良莠不齐而没能上榜。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金礼嬴似乎没有很大的名气。她上与国略庙堂无干,下于艳事传奇无涉,没有太煊赫的家世,也不乐于标榜性情、与人唱和逢迎——更偏偏,她还是女子。在男人书写话语权的时代,这一系列的“没有”,已足以抹杀一个女子所有清才捷笔,哀乐辉光。

    于是在这样的抹杀之下,她的得名,似乎反而便比名单上大多男子来得更加贵重纯粹。金礼嬴死时不过三十六岁——也就是说,她仅用了常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容量,便完成了大多数作画者无法企及的艺术成就。虽素来不曾轻看她,但这番意外的仰视仍是很令我讶异了一回。

    我于画道是十足的门外汉,对金礼嬴的印象其实全来自她那位热烈潇洒却一生偃蹇的丈夫王昙,和王集中附编的一卷《秋红丈室遗诗》——不能与她最得意的身份相认委实遗憾,但“嘉道第一女画家”之外的金礼嬴温毓秀润,端然独立,一样是值得世人纸外久相注目的。

    会稽金氏,系出炎汉,宗祠供奉的是光武帝以下的诸帝神主,自来与刘氏互不通婚——金礼嬴出身世家旁支。

    她的家世可考已不多,只从王昙的回忆里可窥知她有一位风雅豪迈的父亲,金梅园。梅园公是王昙的忘年好友,两家来往自来便多,故而对自己日后这位夫郎,金礼嬴是自小见惯的。

    她幼时小字唤作纤纤,解以“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固得其娇憨,而实则以“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诠释倒更合适些(他们在虎丘的居所名叫“盈盈一水楼”,与小名参看甚妙)——十三岁上,她闲来习字时曾在父亲书房里抄写过王昙所作的一首织锦回文诗。后来王昙忆及此节曾写道:“(礼赢)年十三手书予所作织锦回文,为蹇修之始”,可谓情缘往复,渊源先定。

    从硬件上看来,二人的婚姻其实说不上完美:金礼嬴小王昙一轮,亦并非其原配。在娶她前,王昙曾有正室朱樨香和一妾钱畹。

    彼时那个与金礼嬴无关的王昙尚颇年轻,他自信、洒脱,却不轻佻,放得开身手,也沉得下性子——文武兼能,娇妻美妾,正是最风光得意的时候。

    史上对朱樨香的记载不多。但直至她去世十二年后金礼嬴也撒手人寰,王昙依然在悼亡所作的《鹤市》诗里为她留了一角絮念,而为安慰丈夫,金礼嬴也曾数次追写朱樨香礼佛形影——这或能反证朱氏实非俗流。

    王昙在诗注里回忆说,金礼嬴曾亲绘一幅朱樨香《繙经小影》赠他,之后又待再画一幅《绣佛》。而画成挂起端详时,她却是一怔,喃喃说道:“这幅怎么这么像我?”——金礼嬴本精于女红,女史拈针,自来参照了更多自己的形态。她看去觉得有趣,便索性二图分题朱氏与自己二人名款,合起来送给了王昙作为留念。

    及至礼嬴死后,王昙收拾出这两幅图轴一时伤感,叹道:“追魂戏写春风面,落笔知成谶语无?”看去实是唏嘘。

    王昙性情热烈,自陈怀抱,往往唯恐不尽,故而集诗素来话多。在他的诗注里,我找到了许多文章中不曾提及的旧事絮语。他先前那位妻子朱樨香的故事,便大半藏在鹤市诗的夹缝中。

    在这些字缝里,我约略看到朱氏较王昙还大两岁,生于大年初一(古谓此为端日),故而小名叫端娘。二人婚后不久,王昙便被补为国子监生,入京游学,朱樨香则留在家乡,长斋拜佛,为他祈佑高中。偶尔王昙回来探亲,待不几日朱氏便催他归京读书。如此虔跪三年,“当膝皆穿”。

    杨青筠(《苍穹之昴》)

    这样的苦拜令我想起《苍穹之昴》中梁文秀的夫人杨青筠——但杨氏是心知不见爱于夫郎,故而甘心以长跪三年解太后之局,复免梁氏难堪,而朱樨香的劝学轻别,却全是出于一片无私的殷许。这殷许,或者被今人目为无谓的愚贤。

    我特用了无谓,而非无趣,只因我总觉有王、金二人那样的追想,朱氏并不该是个无意趣的女子。

    她也会相思。王昙回忆朋友告诉他,朱樨香曾说“渠每一出,予魂行千里,见黄河大江。”驰思怀想,一往无前,有此一言,我便觉樨香固然虔贤,实则骨子里亦是诗人了。

    她死在了三十六岁那年的正月,恰没能看到王昙同年秋天高中乡试。夫妻十二年,倒有六年仳离。死前一日,她如知大限将至,先行沐浴,而后立化于乌桥尼寺。

    少年夫妻,自来有其难忘之处。王昙回忆称朱樨香弥留时曾对他说:“你以后续娶,怕要娶一位姓金的女子”——当时会稽当湖一代金姓者众,她指的自然未必是金梅园家的女儿,但前因后想,却终于成真,也未必非缘。

    王昙自述后来屡屡发梦,梦到朱樨香带他“渡横流,山下有大楼,见一女、六姨及房室。以予见太婆,婆帐后,畹娘在焉。”畹娘即其妾钱畹,既有她侍立帐后,那么此梦自喻指其继室了。

    正在同年,忘年好友金梅园得知他丧妻,好言相慰,更力主将女儿许配给他。斯时的王昙适逢乡试高中,又正当壮年,朱氏死后实则已有多人说媒,但念及此梦,他却特应允了金家。

    婚后他携妾与金氏全家正式相见,渡水见楼,楼中一位老太太,六个小姨子一如梦中所晤,故而《鹤市》诗中言及朱樨香有“月老氤氲一梦咍”的句子——可以说他与金礼嬴的缘分,是由朱樨香弥留前那一句话牵系而成的。

    金礼嬴嫁王昙时二十二岁,在当时已不算年轻。王昙并没提过她是为何迟迟未嫁,但从一些细节追看则知,她本就是一位颇有主见的姑娘,加之父亲开明,又对她格外宠爱,也便未曾催逼她为世俗礼法去早早嫁人。

    金家祖母是一位虔诚礼佛的老妇人,故而金氏姊妹从小便都依随祖母读经,其中又以礼嬴最为慧悟。王昙说她年少时读经,曾每每为佛陀看不起女子,不许其姨母出家成为沙门之事而心中不平,及至后来看到龙女献珠一案,见一众弟子均无明珠,而独龙女有,献珠而后更能转男身成佛,方才转喜。

    很多年后她与王昙共读时又提到此节,忽闷闷叹道:“月有下弦,理无圆相。颔下明珠,当归女子,我当不转男身。”后来更有《礼天竺呈观音大士》一诗:“同感杨枝洗孽尘,心香一瓣共朝真。神仙堕落为名士,菩萨慈悲念女身。前度姻缘成小劫,下方夫妇是凡人。望娘滩远潮音近,惟有闲思是至亲。

    痴极淡极,中禅理,亦能判证,故虽学禅,却远自诸逃禅者之上。这或也是后来她能把佛像画得清新不俗,自成一派的原因。

    金梅园确是真心喜爱王昙这个年轻人。许婚之时,除礼嬴外,他尚有将第五女同嫁王昙之意——父女三人,就此曾有一段有趣的谈论。

    五妹问礼嬴说:“读过《汉书》吧?你倾慕鲍宣、梁鸿,可是我也愿意作桓少君、孟光啊。”而金梅园没等礼嬴回答,便笑着为长女解围:“我倒是读过《晋书》。可知段元妃不为凡人之妻,段季妃也不为庸人之妇呢。”三人一时大笑。

    这样的家庭氛围,调教出有才而风趣的女子自非难事。礼嬴和五妹一个娴静文慧,一个灵动娇柔,实为一时钗黛。只可惜的是后来这位五妹因祖母不允与姐姐同嫁王昙而被许婚他人,一年后含恨而死,死前有言:“我若死了,只求姐夫文章一篇。”

    想来是所托非人,不能欣赏这样自由而活泼的才媛——而王昙后来也便真的为这位五姨写了一篇墓志铭,以全此情,这是后话。

    然而,金礼嬴虽然嫁给了她心许的郎君,初嫁的那段日子却并不顺遂。

    与五妹相较,她性格偏于沉静矜持,或者说,比较慢热。斯时正值王昙丧妻不久,会试将近,也便无心对新婚妻子多作眷恋。成婚后,他匆匆将妾钱畹和儿子善才托居金家,便赴京赶考去了。

    礼嬴新婚仍居家中,与未嫁仿佛,只多一位了钱氏“隔一壁而居”,如当年的朱樨香一般静等王昙归来,依稀现出几分宝钗之“意难平”的凄凉形影来。

    (这幅我疑为赝品,金礼嬴死于嘉庆十二年,而图款落在道光,想为伪作者故意留的破绽,然情境与此节颇合,故仍存此留观)

    在话本小说里,这样的久侯往往要以男子的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为结尾——但现实是,王昙本科会试未中。

    他尚不知,这一次科举,是他一生最后的一次公平应试的机会。

    放榜之后,时中丞吉庆爱重王昙身手了得,提出招他从武职,同时范叔度也将他荐去福郡王幕下——斯时王昙三十四岁,正值壮年,小遇科考之挫本觉无颜面回乡,忽得有骋才的机会,便索性修书辞家,自京师直接走马从戎而去。

    他得人赠以四匹日行五百里的快马,交替而行,须臾南下。这一去我并没查到具体时日,但乾末嘉初起义频仍,只见他先在襄郧一带平齐王氏之乱,又下黔西南镇王囊仙起义,意兴激扬,想来所耗非短。

    这段时日里,金礼嬴曾有数番作诗寄与王昙,这些诗并未收入她后来的集子,但我还是在王昙的回忆中找到了其中的几句零章:“十年旧事扬州梦,百计相思蜀道难。抛我明珠双泪冷,赠君金枕两头寒。

    四句四典,小杜薄幸,玄宗闻铃,梅妃辞珠,公主留枕——俱非善谶,别怨易见。

    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父亲金梅园病倒了。礼嬴殷勤照顾,及至危急,还曾刲左臂和药喂父亲喝下——古来为至亲割股刲臂者众矣,但连鸡鸭都未曾宰杀过,又是如此娴于书画的闺阁女子肯为父割臂上之肉的,亦不多见。

    然而任是如此,金梅园还是没能好转起来。“少微星陨,丈人山摧”,收到这位忘年好友兼老丈人的讣告时,王昙正在在大梁朱仙镇一处被焚毁殆尽的战场。他泣不成声,投鞭返家。而人在中途,臂上创口还在溃血的金礼嬴又接到了新的打击:五妹所托非人,郁郁一年,也于日内含恨而死。

    ——这死又难免不令她自责:若妹妹嫁的是王昙,如今想来还能很自在地活着,而或许相较自己,王昙也会更喜爱五妹的性情。

    昔时谈座上妙语如珠的父女三人,转眼仅余她孑然一身,这段最难捱过的时候,丈夫却不在身旁。

    伤心之余,她还要照顾他那位比自己年长不少的妾,和一位调皮的继子善才。

    王昙是在追想时才体会到,妻子曾独自度过了一段多么艰难的时光。金礼赢死后,他在鹤市诗中曾有这样一句话:“至今回想新婚泪,多似吴门蜡烛堆。”

    金梅园的墓选在了松台山上,由礼嬴姊妹几人负土筑成。墓畔原有一无人僧屋,盖因白日僧人均要下山取水,而自梅园入葬后,僧屋之畔却生出泉水来,味如惠泉尤冽,时谓金礼嬴虔孝刲臂,感动神灵而出,名之为钏影泉。

    王昙归来后,金礼嬴在松台山守孝三年,居丧攻书。顺便帮王昙整理了一遍他的文稿、诗册,也进而在文字中重行认识了一遍这位夫郎。渐渐地,二人虽未同住,心却都静定下来。在一次次短暂的面聚中,王昙渐渐发现了这位继室妻子在自己心中的重量,常有“连日三至江干,风水不能别”之情境。

    守孝期满,“身从一渡乌江后,人是三年泣血回。”她画了一幅《松台辞墓图》告别父亲,正式开始与王昙相处。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王昙三十八岁,均已不再少年。

    飘然辞山后,夫妻二人择居苏州。王昙虽功名未显,但究竟文名早扬,地方之人均以为其腾达是早晚之事,兼之他又好交朋友,故而食住并不发愁。斯时的兵备宋汝和、司马蒋立崖等人均对王昙多有接济,而苏州太守任晓林更先后赠了他西支家巷、东支家巷的两套大宅子以为居住。

    吴门自明尔来便是画家云集之所,金礼嬴定居以后遂始与当地画人往来,王昙也安心开始准备次年的会试。

    结缡近四年后,王、金伉俪终于找到了安适的相处状态。

    金礼嬴的潇洒与意趣,正适宜在闲中慢品。

    她性好佳山水,诗文书画,俱师造化,恰与王昙俊游旧好相合。在这数年间,夫妇二人同舟行遍吴越幽胜,“前船宾客后琵琶”,颇多喜乐。二人曾在某岁除夜携全家“泊舟皋亭之半山,看梅数日”以度岁,屋浮天上,身集空虚,疏影下卧看香雪,幽畅已极。金礼嬴后来还特为此作了一幅《香雪海图》记游。

    又某次,二人暮中泊舟嘉兴。金礼嬴一时兴至,将王昙留在里门外,独自带了一名婢女去探访苏轼曾三度行经的三过堂。

    三过堂在陡门桥南东堍水滩上,上世纪九十年代已被拆除,至今无考。其中曾有南宋的本觉禅师集苏轼帖字而竖起的诗碑,有“万里家山一梦中”句。金礼嬴本是擅书之人,见古碑大为心爱,当即也不再返船,径自命婢女点起红烛,通夜氈墨拓起碑来。

    拓碑并不是件简单的活计,上纸、椎拓、上墨、取拓,样样亲力亲为,极耗心力,待到她收卷好拓片回到船上时,已是次日近午,连带着王昙也饿了一早。

    王昙自不是为一顿晨炊蝎蝎螫螫之辈。他骤得珍拓,归舟上展卷而观,大是喜欢,有诗谓:“徒被坡公浓笑煞,明诚夫妇又同痴。”及至民国,易均室曾乞刻闲章“明诚夫妇又同痴”,只为心慕王、金二人此游。

    这一趟夜拓碑刻,金礼嬴也有诗作留下,我以为比王昙的更见隽秀轻灵:“一盏禅灯四壁红,桑城荒影踏冥蒙。为寻马券迟僧寺,谁捏鸿泥塑长公。石版漫镌三过字,布帆轻趁两番风。越来溪上年年住,我亦家山在梦中。

    自灯入影,声光设境,马券鸿泥,藉典入事,而自鸿泥有石定帆轻之喻,结尾以苏诗收束即可立稳平宕。以诗作论,实过诸多同期诗名早传的袁门闺秀多矣。

    这样的惬意生涯并不太长久。嘉庆四年,京中“掌心雷”骤然事发(见前文《说王昙——寂寞的欢乐英雄》),王昙无端作了朝野笑柄,也便不得不放弃了已未会试。一时之间,英豪才子变成了时人所避不及之辈,素日的朋友,也大半再不敢与之往来。

    见近年仕途无望,辩述不能,王昙索性将太守所赠住宅封还。复作诗留别:“马革胔骸我不能,全身侠骨已磨稜。中年霹雳留王导,半片籧篨覆庾冰。名已冷灰难再热,家犹衰汉不中兴。平生不敢言恩怨,豫让前情报未曾。”灰心极处,却犹倔强不肯屈节。

    见弃朝堂,王昙一时无颜面对妻小,送金礼嬴、钱畹一行人回到嘉绍居住后,自己远游登州,逃世而去。他少年得名,虽偶有小挫,却每能激扬自励,以留躯许国,而这番彻底不再见容于上,其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这一程远走,有哀怜之辈许其为李白钓鳌东海,“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亦有为他不平者劝他不如回京,留待来年,然而实则都是隔靴搔痒,不得其意。

    而留在家乡的金礼嬴这次却没有催他。

    她虽为丈夫不平,却再不曾以此自怨。打理好钱畹一干人起居生活后,金礼嬴租了一条乌篷船,独自遍游越中山水,涵养胸中浩然之气,笔下云岚,也从此渐备丘壑。约略过了半年,她托人辗转自辽左向登州为王昙带去了一幅《邪溪乘筏图》以为自况。

    纵然在蓬莱方丈看尽了海蜃谜楼,真正能慰藉心灵的实还是家乡的山水。王昙持卷惆怅良久,决心不屈于时局,回京再试一试。

    而一如我们所知道的,后来的主考官多怕触霉头,不敢冒险,故而他虽努力参试,还曾改名“良士”希望消除偏见,试卷却还是八中八黜,空留满纸每次考完都会被诸省传抄的锦绣文字,和一腔无用的孤勇。

    他颓然回到了故乡,金礼嬴在书斋中等他。

    她没多说什么,只取出自己所绘一幅《山居图》,展卷对王昙说:“你看,若能遇到如此佳山水,我们就一起隐居在那里如何?”王昙长吁了一口气,郑重应道:“诺。”

    龚自珍在《定庵诗话》里写到这段时曾叹道:“曩者同时之士,固尝拟仲瞿以晋宋间民,不闻其有奇妇。

    《寒山招隐图》

    王昙一诺,并非虚语,从此直到礼嬴死前,他再未前去参加科举。暂摒绝了出仕的心思(及至晚年迫于生计,方才又行应考数次,然而依旧不中),二人也便过起了半隐逸的日子。

    金礼嬴心知丈夫仕途既断,仰人接济则已非长久之计,便决意靠自己开笔卖画来维持家用。

    古来画家固然以文人自居,动辄推逸作为上品,然而实则大多画人都需仰仗卖画收入来生存,似金礼嬴从前只为自娱或记游的倒是少数。较之那些游走于兼职与专职间的画家要可爱些的是,她从不曾藏藏掖掖,也绝不肯与藏家牙人暗相做作摆出些意不在此、偶一为之的态度。金礼嬴卖画便认认真真卖画,“每日晨起,坐一室,研吮丹粉,尽二鼓乃已”,委实殚精竭虑。

    她本娴书画,既肯出售,一时“求者踵至,其画亦由此益工”。以其诗书画三绝,加之王昙的名人效应,市场倒还是买账的。“庶几乎夏昶一日之竹,西凉十锭之金矣。”一家的生活水准,在她刻意经营之下,便也暂没太受影响。

    如此又一年,吴县出了一件新闻,知县唐仲冕打算重修唐寅墓。

    金礼嬴本喜唐寅书画,又为其科考案“谤满天下”之事于王昙颇有身世同感,为安慰夫郎,遂殷勤解囊助葺——这一番资助,倒散了大半卖画结余的钱银。

    不久,六如居士祠墓终于落成,唐知县首倡之后,一时诗作无数。王昙亦有和作:

    百年红树已成尘,何事方坟又一新。吾辈功名多鬼祸,君家文字两传人。怜才守宰悲枯骨,薄命桃花哭替身。髣髴长官题字处,荒蛙磷火旧时春。

    人生不合负时名,潦倒张灵乞食清。中酒文章狂杜牧,爱才儿女嫁陈平。弓伤都墓心犹碎,粪苦宸濠祸未明。多有旧交文字辈,犹将奴态恕书生。……

    虽为唐寅作,实为向世哭己之不平。气苦郁结,跃跃能见。

    金礼嬴读后,也用同韵作了数首——她不好交际,这几首诗也是她一生中难见的一次酬唱,而从文字间易见,她虽次的是唐仲冕韵,诗却只是为写给王昙一人看的。

    三尺孤坟一陌尘,桃花桥北墓门新。世间儿女怜才子,地下荒蝇吊酒人。末路青衫穷措大,老来红粉送终身。书楼一角凄然在,零乱残英急暮春。

    大罗天下竟无名,浪饮何分酒浊清。龙虎榜高遭鬼击,鸳鸯冢小被人平。碑留死友胡中议,债迫穷交祝允明。一样绣鞋尖上土,踏青时节拜书生。……

    相较王作,礼嬴的和作相对缓和,但却并不平淡。她的诗作常有一种隔岸的悲观,或者说通彻的无能为力感,化哭为叹,乃有哀音不绝——而这组诗最终也颇成谶语:她死后,王昙濩落云游,穷迫潦倒,及至死无人顾,却真与六如仿佛。

    复一年,金礼嬴卖画又攒下一些积蓄,夫妻二人回到苏州,置买了卫街西桥一套普大夫宅。

    既是自己的宅子,自然便可大展手脚治园。二人引树牵流,聚波回岸,置白松阁、鸿隐楼、昭明阁、种秋堂、琵琶馆、鹦鹉廊、欢喜园、如意池诸景,是所谓“杰阁松风,山池树石,时也秋花匝地,明月乍来,米元章书画之船,康昆仑琵琶之手,芙蓉人面,鹦鹉传言,又三年于兹也”

    金礼嬴择了供有梁昭明太子铜佛的昭明阁居住,自名昭明阁女史,而王昙也便顺理成章地以“昭明阁外史”自命,在吴门的那段时日,他为人所作书画题款均用此名。

    礼嬴爱极这座新宅,曾有诗《移居》称:“一间船子当精庐,心笑相如赋子虚。如此风波宜小住,者来奴婢会抄书。痴儿嫩学娇无那,老作成家健有余。喜与沧浪亭水近,西桥风雨有家居。”又作《留待山居图》,复留诗四首:

    昭明老佛守柴关,画天诗地阁一间。占尽洞天仙偶福,更从何处买青山。

    秫秔三顷树千章,只费将军纸半张。多少眼前心事在,愿天轻易莫斜阳。

    杜陵广厦万间春,未必他年话果真。留得桃花原一记,后人想杀此中人。

    如此安排亦大难,百年风雨几宵安。不如眼底真消受,茶熟香温几遍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这三年,也确是夫妇二人一生中最惬意的三年。

    卖画之余,金礼嬴尚有些余暇打理二人藏书。教导王昙的儿子善才同时(善才大名谓王人树,我常疑后朝曾国藩常与通信那位谜样的人树先生是否此儿),她也兼带家中侍女读书,授四五个童仆学习书法,还立志仿照《昭明文选》的体例来修一部《女文选》。

    某日晚间修书受凉,她曾戏谑一首小诗:“茉莉花香扇纸轻,乌丝红袖几门生。晚来半臂无人送,冷煞修书宋子京。”而王昙心疼之余也回诗道:“促席云鬟方丈地,倚栏红袖一廊花。古无女史修书福,孤负禁寒半臂纱。”——历经许多磨折,二人相处,已全致亲近自然,再无滞涩猜疑。

    善才年龄虽小,在父亲、继母和母亲的引带下却也能作得一手清隽的小诗。我在《灵芬馆诗话》中曾见他几则断章,如“春与愁人同老去,山如好女上楼来”,又如“万里旌旗渡辽海,一家花月住迷楼”,都是温华灵秀之作,与父亲的铁板铜琶相比,倒是略近继母礼嬴味道。

    至今金礼嬴传世的画作最负盛名的是浙博所藏的《观音图》,正出于吴门三年。图中观音秀发垂肩,倚坐在朝天吼身上嫣然注视着作民间婴孩样玩耍的善财童子,眉目温柔,气韵流转,想象她在鹦鹉廊与善才共处,当亦如此情境。

    《观音图》

    修书课儿之余,在书法一道,礼嬴亦有精进。她曾在梦中悟得笔法:“管须向左迤后稍偃,若指鼻准者,锋乃得中”——我自揣测,当是所谓笔管稍倾向西南,而笔锋稍指向东北,则笔锋入纸就得逆势。悬臂落纸,逆而涩,锋能得中,即可参近“笔力惊绝"了。她尝数次通临孙过庭草书,王昙阅后叹服,赞她“山妻小字草书仙”,又称“解字彩鸾嗤我拙,工书逸少让渠先。”

    经过几番升沉相处,他对这位小自己十二岁的妻子实致真心爱重。及至礼嬴死后多年,王昙还时常与人说起她是何日梦得神授,素来往往又是如何持笔,如何落字。神往思驰,仿佛瞑目便复相见。

    文字之外,伉俪二人的吴门生涯也兼备画意音声。

    山庄作画是金礼嬴每日的功课,这自不消说。她画艺既成,声名渐显,不独吴门一带求画者无数,连日本一位长崎将军也因爱她所绘佛像,而千里迢迢遣人持倭国独有的柳絮笺来乞画——这柳絮笺着墨极好,及至画完封裱,金礼嬴还念念不忘了许久。

    左手神仙,右手名士,不独《观音图》,她平生最得意的《建安七子图》亦出于此。王昙回忆说该画四十五日而成,宫殿楼阁、树石人物,均极飞动之致。时人有“建安七子图还在,此是金钗画状元”之谓。只可惜,这幅画后来归了那位被龚自珍讥为“团扇才人踞上游”的陈文述,更至后来竟不知所踪了。

    于音乐一道二人亦有所专:王昙本能琵琶,金礼嬴也擅吹鹤骨箫,云破月来,悠扬不绝,琴箫相合,仙乐风飘,直入神仙画卷。园中琵琶馆是王昙夫妇弦歌共乐之地,二人常邀请吴下善才一同来此弹奏,逸品高下,其中以苏达子之徒俞秋圃为最高,王昙说他颇承西域天方回部诸城真传,又能作《玉树庭花》,得陈隋调,琵琶兼有西域中土两重妙处。

    而自然更多时候,他们并不约客前来,只二人偕坐,王昙弹琴,礼嬴静听。王之姨丈舒铁云某日来访见此曾有诗谓“国手琵琶国色听”,乃见音律妙悟,神往如何。

    《仕女图》局部

    十数年后,龚自珍经过江南在废弃已久的琵琶馆周遭,也听过一回俞秋圃的琵琶,有诗赞称:“我疑慕生来拨箭,又疑王郎舞双剑。曲终却是琵琶声,一代宫商创生面。”(此中王郎,即指王昙)——斯时龚氏失意科考,而曾在琵琶馆畅奏的吴门第一人俞秋圃亦已垂垂暮老,不见知音。正是所谓“我有心灵动鬼神,却无福见乾隆春。席中亦复无知者,谁是乾隆全盛人?"

    两个下第举子,一曲玉项琵琶。盛极返衰,与白居易遇琵琶女直可同论。

    静好的吴门生涯,以礼嬴作画劳累过度,咳血卧病而终。

    为礼嬴早年游杭州时一首如有憾焉的“梅妻鹤子林君复,泛宅浮家张志和。如此溪山留不得,五湖归计又如何”,王昙决意迁家杭州,便于妻子养病。

    他在武林门外的西马塍租下了之前二人便曾短暂借住过的红桕山庄——此一带是姜白石所居旧址,金礼嬴一见便曾叹道:“我之歌哭,殆在是矣。

    她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也便是在这里度过的。

    读王、金二人诗集,自红桕山庄以来,虽然均不肯作深忧语,但仍能领受就中沉哀日甚一日。金礼嬴初时尚能陪同王昙在附近的山林游玩,及至后来则只能在家卧侯。二人计划已久的雁荡山之游,最终只得由王昙独往。

    他临行前颇有不舍,金礼嬴却笑说:“春山如庆,夏山如竞,秋山如病,冬山如定。子不诩夫诗仙,我何争乎画圣?

    为详细描绘雁荡风景,王昙健履独行,作了许多诗记游,就中不乏佳制。而归来后,他听得山庄中鹅鸭乱鸣,方知金礼嬴病似又重了些,竟全已无力打理庭除杂事了。他强笑着写诗相嘲:“还山篙水趁潮生,一墅秋花匝屋明。报道山妻才卧病,满田鹅鸭作乌声。”

    虽已不能随他行游,金礼嬴却自有偕乐的办法。王昙归来后,她强自起床,自奁中取出了十八幅册页,其中所绘尽是雁荡山水。她将图册递给王昙,笑说:“君吴门十八日,我神游亦十八日也。”竟是猜度行程,日作一幅——这般神游,却与朱樨香早年所谓“渠每一出,予魂行千里,见黄河大江”颇有相似。

    王昙张张看去,龙湫雁湖,仿佛亲到,不由大是称奇。在这十八张图之后还附有一首小诗:“原约筠舆两两过,好山如梦病如魔。能传付与床头看,欲画其如纸费何。巾帼声名身后事,神仙游债欠来多。观音千手千支笔,犹恐光阴一刹那。”看至末句,王昙大觉心酸,也作了一首诗相慰:“寻山情兴似登楼,觉得瓯东胜九州。霞客好游原是癖,维摩久病不须愁。聪明技小天何忌?闺阁才多鬼不雠。九十兰英头发白,著书容有后千秋。

    末句以《女文选》未完相勉,实出一片殷殷之心——王昙此人原是誉妻成癖的,而诗中却道“聪明技小”,“闺阁才多”,实是为妻子虔求寿算,刻意谦卑,以他狂傲性情,实是少有的态度,也足见其心中凄惶,实已难能自处。

    这一段时日的诗词,如小龙女重伤后与杨过古墓同处,各怀愁肠,却只付相向强笑,语不中痒,却更令人鼻酸。

    为便礼嬴足不出户而领略自然,王昙特特选了三千本夭桃,拟种在山庄湖墅四面。有同乡老人做客时听闻此计,劝道:“你种桃花?桃花多不过活十八年,不如种梅,就算短寿的也有五百岁好活呢。”寿数之说,却一时切中了王昙的心事。他忙回去问礼嬴的意思,礼嬴本爱梅花,当下道:“我意也,尽种之。”于是王昙又去搜罗了百本梅花,参差种在周遭,之前的三千本桃花,便补缺散种在了四周。

    为讨妻子高兴,王昙特地接连写了两首《聘梅除夕示内子》、《媵桃上元日示内子》,内有“分得散花滩上月,年年红雨护梅花”句,盖求天垂怜,得享寿终。

    然而虽然二人都在极力经营生趣以避来日大难,金礼嬴的身体还是日甚一日地坏了下去。

    她作画气力渐难沛足,在杭州,她总共只画过若干观音像,再没能留有大幅制作,闲余也只写些扇面小品,聊备出售——她曾自嘲“山人不是齐萧贲,日与闲人画扇头”,然而为了一家生计,却也只能如此强撑下去。

    更后来,她力不能支,只小字临金经,再不作画。王昙追忆称“扶筇尚爱花能好,强笑明知病已深”,欢容惨淡,不须再注。

    死亡的阴云渐渐笼罩红桕山庄,先是王昙的妾室钱畹去世,之后为金礼嬴打理梅花的侍女墨鬟也一病不起。金礼嬴强打精神为二人题就墓字后也病势转汹,吐血不止,静养多日后终于溘然死去。

    及至死日,满园梅树桃花尚未得成气候。这一年,金礼嬴三十六岁,与王昙结缡亦不过十二年。

    她死前曾怜惜地看着王昙,叹息道:“名大则攻,才大则穷”,更请王昙将她葬于散花滩的梅花林中,以维摩诘经相殉,盖半是为了答谢丈夫当年相慰那句“维摩久病不须愁”吧。

    办妥丧事后,王昙在她的奁中找到了几首遗诗。

    门外桃花开未开?童奴来报满田栽。自然有个该开处,拍手崖边看去来。”全脱诗腔,出偈子味,亦是劝慰夫郎缘化有常,莫要纵情伤心之意。

    然而又如何能不伤心呢?

    王昙忍泪出行避哀,而归家收拾金礼嬴遗物,见到十二年离合间的百余封家书,不由又下泪数回。因在杭州她已鲜少作画,字纸篓中写废的残稿也已多被文人们争相收藏取走,书房中仅剩的只有一些干涸的粉墨朱砂。王昙一概封存不取,而仅留了她生前收藏堕发自制的一螺假发珍藏。

    至他死时,这盘头发犹自黑亮膏泽。色空空色,水月一场,如是而已。

    金礼嬴的人生实在不长,也未必有多么诡谲波折,而我行笔尔来,却终未肯多作删减,及至赘赘万言,意犹未尽。只因搜集资料愈多,我愈是为她动心。

    她身上实在有我所能期许的、女性全部的好处。幽闲静致,不盲从亦不逞辩,直是所谓“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虽然或是因她太好,造化终究未肯厚待她,但这样轻盈的人生,长度厚度,也元已无谓。

    行文至此,或本该为其诗词作番定论了,然而面对薄薄七八页的《秋红丈室遗诗》,我却很难说出一句针砭。

    金礼嬴的诗作和她的画作、女红、文论、箫艺类同,均出入天然,不见机心欲望,得林下风。作诗之人欲出侪辈,是终需自问一句“是否非诗不可”的,而金礼嬴却显然无意应对这样的问题。

    她并不凛畏表达,却也不执著于剖白;不矜持姿态,也无心放浪形骸。她就端然站在诗里,有时轻叹,有时微笑,或出于书卷,或入于画意,如一呼一吸般自然安适。“只除一所黄皮塔,常在光明藏里过”,直如观音千面,不知其象。

    对这样全无动摩擦因数的人物,若以牛三律打底的人间技法境界去勒求,却或者反而落俗了吧。

    我只对着她画上所落金礼嬴三字定定看了很久。任百余年前揖让摇曳的笔势中,疏枝横水,吴带撇波,终于水云两去,各入光明。

    这样的注视,已是我所能给出的最好的诗注、与告别了。

    (完)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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