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礼嬴的《黼文锦》

作者: 李让眉此间清坐 | 来源:发表于2019-03-13 16:32 被阅读14次

诗之一道如欲有成，创作欲和技法是不可缺一的。诗人暮年之作往往乏善可陈，盖为多方看彻，已无话可说；而年少闲多之时笔力未纯，所托空大，却又每每易陷于机巧，故而如非奇才，古今大多佳作均出于作者壮年。

王昙此人，原是加倍好奇跳脱的，少年贪玩，自也不免于炫技一道有所耽阻。二十余岁上他曾作过许多文字游戏，其中便也包括我在《林下美人金礼嬴》中提到的、金礼嬴十三岁手抄过那首织锦回文诗。

而人过中年，往往悔其少作。王昙订校自己的《烟霞万古楼集》时，也便删掉了早年的那些文字游戏，故而这首见证二人“蹇修之始”的诗作今日已遗憾失传。然而论及回文诗一道，我却以为是不须因技废文的——闲中游戏，不妨全作莳花治器看，见其美，亦当有法。

而如此观之，王、金夫妇二人实为难能的玩家。若说王昙的作品尚仅是偶一为之的玩票，金礼嬴的一篇闲时制作，却实已玩到了堪推为古今回文第一的高度——这便是黼文锦。

说黼文锦之前，恐怕不得不先提一句回文诗鼻祖——苏蕙的《璇玑图》。

《璇玑图》相关的故事大家应都多少听过：晋时，窦滔出镇襄阳，妻子苏蕙因嫉恶其妾赵阳台不肯随行。离居日久，相思则甚，苏蕙辗转托人寄以《璇玑图》一幅以叙别怀，凄恻委婉。窦滔读罢忆及往日恩情不由泪下，遂将其妾送回关中，亲派礼车将苏蕙迎来，二人和好如初——很中国式的才子佳人大团圆，实所谓凤头猪肚豹尾兼具。

在至今能找到的记述中，《璇玑图》是一块八寸见方的手帕。它以五色丝线织绣而成，凡八百四十一字（原为八百四十字，后人在正中添了一个“心”字，凑成满幅），二十九行二十九列，如棋盘格子，纵横回旋皆可成句。及至明朝，已有人研究出十二种读法，得五言、六言、七言诗四千二百零六首。

——后世之读或有音讹附会，如此多的读法也已未必为苏蕙本人所能望见（她本人好像只能读出八百首），但无论如何，将词句排布从线性延展至二维，在当时也确算开脑洞之作。

晋后，曾有许多人加以效仿，如大顽主苏轼的反复诗、回环诗等，但都不过数十字乃止，只能说是略得苏蕙鳞羽，远远无法与之并峙，故而至今世人说及回文，常以《璇玑图》为独步。

而世人多不知的是，金礼嬴在吴门昭明阁读书时，闲来也曾作过一幅回文诗图，且无论读法、形意、诗质成就都远高于《璇玑图》作。只可惜清代距今太近，难经时间发酵以引来武则天这般名人作序，又少了一回文人们喜闻乐见的夫妻反目又破镜重圆的八卦故事，如今却就这么湮没无着了。

我是看龚自珍的《定庵诗话》时留意到这张奇图的。龚称：“起句为‘珠缠珏系，玑绾星陈。’左右上下，无不回环成文，各有意义。慧心灵质，巧不可阶。”复赞金礼嬴“诚巾帼中绝代才人也”——这样的歌许，在眼高于顶的龚氏文集实不多见——而从他连金礼嬴生卒年份都没搞清楚看来，当也并非出于交情敷衍，故作谀词。

金礼嬴在小序中谓：“苏蕙织锦回文，予嫌其名曰《璇玑》，图无团体。今年同外子读书会稽山中，戏代其弃妾赵阳台亦制一本，凡一千五百二十一字。”——她初时将这篇诗图命名为《拟赵阳台回文诗》，自标题看，仿佛是为窦滔之妾打抱不平的（诗友问余斋曾托网名“拣尽寒枝不肯栖”作“不负如花人，即负如花颊。人怜相如妻，我怜相如妾”，实亦同慨，亦可见金氏读书治史绝不肯从俗）。

而后来王昙却将这篇诗图称为《黼黻图回文诗》，匿去了赵阳台的名字——想来是认为妻子所作之图诗已数倍高出苏蕙之作，无谓借托《璇玑图》故事，也更不屑与之相较了。

我决定依王昙，也称其为黼文锦。

（黼文锦）

黼文锦共一千五百二十一字，共能读出短长古律、铭、谣、赞、颂，五万七千余首，所有诗俱可回文倒读，一正一反，均呈佳妙，更有“一诗有五字而读成绝律十数首者”。图体上更有创新——虽然乍看去这幅图也是正方形，但字有正有倒有斜，读法可分图四十九幅，列为八龙、四凤、八阵、三垣斗柄、二十八宿、山川城池列国地图、河洛图等图案，万转千环，“方圆勾弦角法律吕皆备”，以彩线勾勒往回，而四十九种读法又可共叠在一幅诗图中，实比只能分区环卸而读的《璇玑图》高明得太多了。

我试看了几张，以回文诗论，其中情致气象实亦不弱：如《围枰锦》卷第一局（这一张图乃是布下残局，依下法先后取字而读）的秋思：“红丝乱转怕鸣机，晚坐秋轩绕绣围。风燕语窗花织织，雨鸿惊阵字飞飞。童且怨意朝雌舞，炬蜡伤心夜梦归。桐院沉声琴听切，珑玲枕上妾情微”，声韵宛转，境象相衔；又如《鸣鸾锦》（图如鸣鸾，取飞鸾振翅态，就中躯干是一首回文诗，两翼又有两首完整的七绝）上的绝句“终夜看圆明镜月，空凭信使不心知”、“工巧心环圜转转，珑玲枕复独眠迟”，零零有晚唐象（均可试以倒读，亦均成理）。

若说《秋红丈室遗诗》见金礼嬴的澹宕风致，那么这张黼文锦便足证其夙慧奇才了。

（我读的两幅）

我少年时也曾作过回文诗，仅一七绝二十八字便要费足思量——倒读首先面临的当是断句由四三而转三四，每句腰眼须极稳妥，方能保证正反前后不失；而句与句间，起承转合倒序无碍，便更需结构两头均重，不能偏沉，更要使正读倒读，各表新意。而在此前提之下，言之有物，典事并致则亦要兼顾，实非易事。

而金礼嬴这幅图要架构的，是一千五百字。如此多字分拆结合，需对事典、景境、声律的排布均能烂熟，打碎再复分区，使之跳跃返转无不合度，颇有些类似现代的AI作诗机思路。且于普通回文诗一正一反之外，读法还要兼顾滚读、左旋右旋读、攒三聚五读、回肠读、罗文经纬读、交手读、分手读、衔环读、卸环读、脱甲读、踴躍对待读、进退读、蛇形读、勾股读、条连断续读、十字交花读、锁文读、律吕相生读、移阡换陌读、抽心读、穿心读等多种语序，复能合之兵法、星辰、棋理、山河，曲直交通，俱成法数，其难度可想而知。

若说璇玑图是从一维升入二维，则黼文锦引入时间及可能性，则是自二维而直升五维，掩卷想来，真可叹为造化神圣，不知人力何以能极。

为这篇诗图，王昙也曾写过一篇序，居然亦是回文赋，亦成图体，与《黼文锦》同可正反读之。

他赞称此锦“秦金汉石，夏鼎周盘。弦和管叶，短歌长歌之琐琐；玉戛金鸣，变风变雅之班班。篇摹宋唐以上，法规魏晋以前。莲金步夜，雨雨云云而意结；杵玉鸣秋，山山水水而情牵。诠其言要，心根问学；阐其旨归，人厉才贤。明索络，暗蝉连。”蔚为琳琅，洋洋大观，与妻作参照两看，实在堪谓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