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父亲看到小孙女就咧开了嘴:“太——阳——”
太阳转头一看,轻声叫了声“外公”。父亲半蹲下身子朝她伸出双手,小太阳赶紧挣扎着跑到我怀里。
“她还没怎么适应,等会儿就好啦。”我低下头对太阳说“这是外公,他要带你去买好吃的呀。”小太阳还是抱着我不放:“我要妈妈……”
“小丫头片子!”父亲嗔怪着坐到沙发上,用肩膀上的袖子蹭了蹭汗水,然后坐下开始泡茶。
流年匆匆
客厅里开始云雾缭绕。父亲还是戒不了烟瘾,每次我问他想吃啥,他总是闭着嘴边咳边笑:“还能想啥!”母亲伸出两支手指头,假装生气说:“啥也别买,两条烟就足够他高兴好几天了!”
“小孩子在这里,不要抽烟啦,雾蒙蒙的。”我提醒着父亲,父亲动了动嘴角,唔了一声,快速吸完,把烟头往门外扔得远远的。
屋子里突然冷场了,我赶紧提醒父亲:“桌子底下的茶叶和烟记得收起来。”父亲闭着眼咳了几声:“嗯。”“太阳——”父亲呼唤着,像是十分无聊,想让小太阳陪他聊会儿。可是太阳羞涩地嘻嘻笑,低下头,又只顾玩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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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小丫头!”父亲低下头,开始看手机。母亲之前的抱怨是实话,父亲看抖音看上瘾了,不过本来我和父亲就隔着一层厚障壁,没什么话说。
父亲的手枯瘦如柴,右手食指尖圆突突勾着,皮肤上长满了老年斑,这种斑点我以前在爷爷手上脸上见过,像鲐鱼背上的黑斑,所以老人有“鲐背之年”的别称。想不到,父亲也老了。时间的流水疯狂地洗刷着人们生命里每一道色彩,从鲜亮到黯淡,这还不够,还要从黯淡到最后模糊,直到消失。
我坚决地认为父亲是一种凶狠固执的动物,还是远离的好,所以打小,聪明的我做什么事都是躲得远远的,否则,巴掌和棍子又要降临了。父亲的暴力教育对我来说,非但没有促成“孝”,反而让我与他之间留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父亲长得不好看,个子也不高。小时候大家一起吃饭时,父亲会夹一块肉放到我碗里看着我吃下,边看边学着我张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看到我吃得津津有味,他就痴痴地笑,那样子别提多好笑啦。我真想不通,母亲那么温柔美丽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嫁给父亲这样的人。而且为着我自己的相貌不好看,我不止一次抱怨母亲择偶的不慎。要不是母亲个子高,我现在肯定也是个矮子吧!
父亲性急,每次骑车时要是旁边有人碍着他,他便会加速冲上前去,一边回头瞪着对方。父亲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打骂。有一次父亲与客人喝茶,我与小弟打闹中忽然争执了起来,我端起桌上一杯水就往弟弟脸上泼,还没反应过来呢,一个巴掌已劈到我脸上,嗡嗡声中我瞥到那位客人使劲在我面前护着我,后头父亲那张愤怒得扭曲了的脸,张着獠牙吼着什么,头发跟着毛囊全部竖了起来;还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远远地就闻到了诱人的肉香。我循着香味找到了还在炉子上炖着的排骨,边吞口水边迅速抄起碗筷就盛起来吃,对于几月不知肉味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只应天上有!我把锅里的肉很快吃完,然后蹦蹦跳跳出去玩耍。回来时还没进门就听到父亲那震天的骂声,原来是父亲发现锅里的肉被偷吃了。我当然否定是我吃的,不过父亲恨不得对吃肉的人食肉寝皮的模样,让我寒到了骨子里,哆嗦着迈不动步。
父亲偏心,手心手背分得太清。我们姊妹四人,大姐二姐,我还有小弟,父亲最疼爱大姐。有一次母亲要去外婆家,我也吵着要一起去,可是大姐也想去。父亲见带不了那么多人,就跟大姐说如果她不去就给她买一件新衣服。可我回家之后看到姐姐衣柜里那件漂亮的红色连衣裙时,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我眼里,大姐长得好看,样子乖巧,又因为是长女,自然独得宠爱,所以每次我想出去外面玩耍都会拉上大姐一起,这样回家后就不会挨打;弟弟是独子,是父母拼着命也要生出来的命根子,待遇自然与众不同;相比之下,我和二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二姐是家中次女,超生,从小就被寄养在外婆家。而我呢,又是女的,长得还不好看,自然也是累赘。听母亲说,我出生后不久就差点被送人了。为了少挨打,我总是卖力讨好地把洗碗做饭喂鸡扫地这样的家务活干完才敢出去玩,不过还是很少看到父亲的好脸色。尤其是饭桌上,我实在太饿了,太想吃肉了,可是看着父亲那双好像时刻瞪着我的眼睛,我只能用筷子碰了碰仅有的几块肉,随后马上转而夹了几口咸菜配粥了。所以现在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只找母亲,有时候是父亲接的,我很快就挂了,无话可说,习惯了。
当年有一次爸妈吵架了,还动了手。原因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吵完后父亲扬言要喝毒药,然后一个人跑到楼顶去了。这时候我肯定是陪着母亲的。过了半天,我才怯怯地问母亲:“爸爸不会真的去死吧?”母亲说:“你上去跟他说,让他到你大姑家吃饭,人家办喜事要请客!”我才像得到了赦令似的,悄悄地飞奔到顶楼去看,啊!父亲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克制住狂跳的心,叫了一声“爸爸”。接下来“嗯”的回应声让我既安心又有点鄙夷了,父亲终究不敢去死的。
是啊,父亲怎么敢去死呢?母亲,我,大姐二姐,还有小弟,都仰仗着个男人来养活呢,还有上头四个老人,他怎么能死呢。
如今向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人挑着如此沉重的担子孤独地前行,除了母亲的慰藉,更多的是一筹莫展的日子。好不容易在两亩田地种出来绿油油的蔬菜瓜果,等来的经常是贱价与忧心。一斤黄瓜两毛钱,整亩的包菜没人要,除了自己吃和送人,剩下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烂在地里。生活费,孩子的学费,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无底洞。后来,父亲尝试做生意,打石,卖柿子饼,到温州卖杨梅,卖毛豆……可是生意哪有总赚的份儿?在惹上一身债务之后,为了摆脱困境,父亲咬了咬牙,告别母亲,只身一人踏上北去的列车。听母亲说,父亲做的是“押车”工作,给人长途送货当保镖的。
那年冬天,天气跟家里的锅灶一样清冷。眼看除夕将近,满心期盼的我却迟迟没有等到母亲给我买的新衣服。大年三十晚上,母亲知道夜幕降临,才随便煮了一盆肉丸子汤,我和弟弟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却看到一旁的姐姐沉默着,母亲悄悄流下两行清泪。我不懂,在那孤独的日子里,父亲到底如何狠心,连过年都不回家。
直到正月十五,母亲脸上才有了喜色——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喜的是,父亲平安回来了,我喜的是,母亲终于笑了。那天,父亲格外温柔,坐在凳子上与我们面对面聊着他的经历。他翻起他差点被砍断的皮鞋前盖,从鞋垫子地下取出绿色的幸存者——一张五十元的大钞,兴奋地交给母亲。而我更好奇的是,父亲是如何与车上的歹徒斗智斗勇的。过程早已忘记,可从那时起,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瞬间高大了起来。
父亲凶,所以自然也让别人忌惮,在学校里,小伙伴们都不敢欺负我。记得一年夏天,班里一个男同学欺负我,到底怎么欺负我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哭着回家告诉爸爸,爸爸立马火急火燎追到学校质问,那个男同学一直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从此,还有谁敢惹我呢?
可是后来,我发现父亲也没多神通广大,甚至经常沮丧着脸,只为了我要的那点学费。那些年上学,我的学费基本都是先赊欠的,每次奉老师的命回家催学费,我总是十分为难。我害怕看到父亲发怒,更不想看到父亲发愁。周围的邻居好友都借遍了,穷人家拿什么还呢?还有谁敢借给你?父亲不得已卖了田,卖了家里的摩托车,卖了唯一能创造收入的碾米机,最后终于无物可卖,父亲与母亲找人合伙上山砍柴下山卖,早出晚归,似乎拖着那一条命,连气都不敢喘,生怕喘了一口气,这个家就垮了。
我上大学时,有一回打电话回家才知道父亲受伤了。听母亲说,她与父亲两人在深山里锯一棵大树,可是树太粗太大了,父亲不小心锯到了膝盖,伤口太深骨头都露出来了。我不知道父亲是这么回来的,只记得那样的境况不只一次,就连食指手指头被绞肉机绞得只剩一点肉连着,父亲都始终没有进过医院,怕花钱。
也许是一辈子为了钱受了不少苦,父亲格外看重钱。我读研时去泰国支教一年得了一点补贴,父亲就一直惦记着,跟邻居街坊到处宣扬,说她女儿出息了,一个月挣好多钱;我谈对象时,父亲极力反对,原因是对方学历太低,重点是太穷!而当我找到工作时,父亲比谁都开心。那天,我到学校报到,父亲亲自为我打点行李,雇了一辆摩托车专门陪着我到宿舍整理。看完周围环境,父亲还得意地跟旁人说:“这地方我来过,当年来这里砍柴来着……”直到母亲使眼色他才稍稍闭了嘴。我记得那天,父亲脸上的笑容比前半生加起来都多,像太阳一样。
如今的父亲还是那么神通广大,自己挖了投资虾池养起了虾,几年下来攒了点钱,赞助弟弟开了店买了车。但父亲有跟以前有点儿不同了。父亲嗜烟,每次我们带烟回家,他都会露出很馋的羞涩的笑,把烟抱起来跨在胳膊下藏起来,像一个孩子。父亲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就连花白的头发也顺从地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神情除了温柔,还是温柔。前天,父亲抓了一条蛇,还专门打电话给大姐夫,我顺便也分得了一杯羹;尤其是对着我女儿,为了求得一个拥抱,父亲可以花上几十分钟耐心地哄。我女儿那一声“外公”更是让他笑得合不拢嘴。小家伙长了痱子后背发痒,每次都吵着要“外公搓搓”,而父亲此时总会伸出那个粗糙得似竹菷,手指头圆得凹凸不平的手掌摩挲着,满脸得意地责怪我怎么没照顾好她的外孙女……
这样才是一家人相处的最佳状态吧?可母亲却总是打电话来让我买各种补品,她担心父亲太过劳累,总是神经兮兮的。前年父亲被他怀里的小侄子掰断了两颗门牙,笑起来的样子是那么没有底气,那么干瘪。
如今我已为人母,在耐心哄着孩子的同时,我才似乎逐渐找回当年那些温暖的记忆:床板太冷,父亲总会在席子底下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自己先把被窝捂热了,再让我睡下;多少迷迷糊糊的深夜,是父亲抱我起夜再哄我安睡;半夜半醒着看到眼前椅子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点,那是父亲把我抱起来用篦子抓的虱子;多少饥饿的夜晚,父亲端着喷香的炒面亦或海蛎煎来到床边笑着张嘴看着我们吃下;也是后来才听母亲说的,当年我最终没被送人,是父亲咬咬牙后的坚持……
“我这里也给我加点儿,我要茶。”母亲的声音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拉了回来,她笑着又过来蹭茶。
“你少喝点儿,刚才那些已经很多啦!”我劝道。
“不听——她都不听。也不吃东西——”父亲的嘴巴撅成了拱桥,边说边摇头,然后又去看他的手机。我想起之前母亲被送进ICU,父亲恐惧无助的神情,他终于害怕了。这一辈子,疾病、人际冲突、贫困没有一样能最终让他屈服,但是那一刻,他手足无措,全身都在发抖,然后瘫坐在座椅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连烟也忘记抽了,成了一个木偶。
内心逐渐释然,什么父亲到底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是不是真的嫌弃母亲,也不必非要一探究竟,人来到世间一趟,能相遇就是莫大的缘分,成为一家人又是多么不易!流年无情,匆匆如故,爱、理解和包容是抵抗这无情流年的唯一利器了吧。就像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里说的:“相爱的人不该争吵。因为他们只有两人,与他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他们一发生隔膜,世界就会将其征服。”相爱的人一直相爱,就能抱团汇聚成强大的力量,去击退生活里的每一道雷电,创造温暖光明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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