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继承一直盘算着，再有七次“二百五”，他就能还清钱了。咬咬牙，一年就过去了，等还完钱，他再回去到学校教书。
继承继续背着骄弟去砖厂，在妇女们打情骂俏的欢声笑语中，他沉默；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他沉思；在砖瓦碰撞的碎屑中，他紧锁眉头。同样是劳动，砖厂的体力活给他带来痛苦，不是因为身体之痛，而是因为精神之痛。像是被判了刑的犯人，他必须这样做，无可选择。选择是人生的自由所在，而他无可选择。
好景不长，砖厂的生意开始惨淡起来。因为大量的污染，环保局要求停业整顿。大量滞销的砖块，被廉价卖掉。砖厂前几年预支的订单，老板们也不知去向，大量的欠条积压下来。很多人不知道，砖厂已经是入不敷出了。随之而来的是裁员，祈继承和女工们是第一批被裁的工人。
祈继承离开砖厂的最后一刻，回头望去：满地砖瓦碎屑，一片狼籍，做砖的红土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一道道纵横交错，像是流淌的泪痕。
女工人被裁后，大量涌向磷肥厂。
继承默默的回家，经过学校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往里面望去。旗台上的国旗依然迎风飘扬，那么鲜艳，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他顿时无比感动。
他径直走到乡政府，找到乡长。
“乡长，罚款我都还了一半了，能不能先让我回学校教书？”
“哎，知道你困难，但我也没法啊！”
“乡长，罚款一分都不会少，我保证。”
“这是有政策的，我真帮不了你。”
继承退出门来，搭车就去了县里教育局。他从来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
进了县教育局的大门，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这儿了，只记得每次心情都不一样，要么沉重、要么忧愁、要么期盼，不一样的事，不一样的心情。但唯独这次，他是为了自己的事来跑路的。
踏进教育局的大门，还是以前的那个局长，祈继承轻声说：“局长好，我是......”
局长不健忘，认出了他，说：“你又是来要人的吧？”
“哦，不，我......是来说自己的事。”继承很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回事呢？你们还缺老师？这几年都分配了好几个老师到你们那学校了。”
“哦，不，我被停薪留职了。因为......”
局长快速走过去关上了门，然后转头小声问他：“罚了多少？”
“2000元，不过，已经还了一半了。”
“2000？！不少啊！一个老师工资才多少呀！”局长感叹着，凑近继承的耳朵悄声说：“我被罚了500，有时候脑袋灵活点，免受罪。”
继承的心头被敲了一棒，装作镇定地说：“2000，我在砖厂做工，还了一半了。本想再干一半年，准能还上。谁料砖厂倒闭了。”
局长看着眼前这位没有抱怨，平淡说话的人，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敬意。
“哦，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回学校教书！罚款我可以慢慢还，一分都不少。”
“你想回去教书，倒是可以安排，你就回去当民办老师好了，至于能不能恢复你的公职，我做不了主。”
局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头上。为了能当上公办老师，他曾经没少努力，付出多少心血。突然，他从一个公办老师变成民办老师，犹如南柯一梦，又回到了父亲的起点。父亲至死追求的身份认同也付之东流。
“真的不能恢复公职吗？还清了钱也不能吗？”
“这个我也做不了主，只有往上面打报告了。你知道的，政策就是政策。”
“有像我这样的例子吗？有没有被辞退的？”
“肯定是有的，因超生被辞退的，被停薪留职的，被开除的，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啊。我可以先安排你去学校教书，待遇就是民办老师待遇。”
继承没什么可说的。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脑袋里“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听见班车司机喊：“回去的车，最后一班啦！” 继承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车，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他踏上了回去的路，踏上他父亲开始的路。
村口的老榆树依然屹立，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不能照亮回家的路，继承只有摸黑前行。路旁的农舍、树枝、田地都模糊不清，还好，继承熟悉来时的路，也熟悉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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