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我查阅了画家高更的生平经历。他前半生循规蹈矩，成家立业，坐拥尘世间庸俗的幸福，中年却路线急转开始作画，而后独自出走，与家庭断绝关系。毛姆笔下的男主人公的确与高更的经历诸多相似，而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与高更自画像上那个大胡子男人相比，却更加的阴郁、乖戾、蛮横。单看人品，你可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不是么？他没有文明社会中的道德感，对自己抛妻弃子的行径毫无愧意，他给救助了自己的朋友带绿帽子，给陪伴过他的每一个女人带来灾难：一个中年成为弃妇，一个服草酸自杀，一个被族人孤立隔绝，到河边洗衣都会被人用石头打。
可是这样一个糟糕的人，却有着伟大的一面，不光是他创作了传世的画作。他的前半生与你我他并无二致，中途的转折使他跳出那个舒适圈，从伦敦绅士变为巴黎街头的流浪汉，从锦衣玉食到食不果腹，境况天壤之别。在常人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和放弃，他却对这种落差非常适应，或者说完全不在乎。但不论多么落魄，他都坚持画下去。只要有一点点钱，他就不忘买画笔和油彩，即使是身患麻风病双目失明，他也要在自己住处的屋顶和墙壁上作画。这种性格是反人性的，马斯洛的人类五大需求模型，对他来说似乎是失效的。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对他来说不重要，饥饿和恶疾都不曾使他动摇；爱也不重要，他冷酷无情，也无视甚至讨厌别人对他的温情；尊重也无所谓，他画画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肯定；连自我实现的需求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他没有这种实现个人价值的意识。唯一可能沾得上边的是归属感的需求——他多年颠沛流离，但到了塔希提岛，一下子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于是就此居住在那儿一直到死。人们不知道这种种疯狂的行为背后是什么动机，他就像被魔鬼附体了一样。
其实确实也可以说他是魔鬼附体了，中国有句话叫“不疯魔不成活”。他的疯魔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我们每个人，生来被赋予不同的天赋和缺陷，如果听凭天性的指引，我们就会按着造物的旨意，去做他想让我们去做的事，也就是我们最擅长、最令我们快乐的事，然后创造出一个更为大放异彩却略显混乱的世界。然而事实上，太多人自行扼杀或者说放弃了开发自己的天赋。有足够多的时间、机会和人可以抹杀我们在孩提时期的灵性，生活总是教导我们现实一点。天长日久，那点灵性就被淡忘了，或者真的消失了。而男主人公虽也经历这样的打磨，走上一条世俗的成功之路，但不同的是他内心的召唤太过强烈，以至于四十年的时光也无法熄灭那个火种。在他出走之前，艺术的呼唤定是折磨他了多时，令他终于与红尘一拍两散。
只有极少数人会拥有这样的小宇宙，他是被上帝选中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的这些奇异之处，也许是因为他充满男子气概的身材容貌，尽管他粗鄙、贫穷、无情、还打女人，他仍然对不同种族的女人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不论是布兰奇还是阿塔，和他在一起都是破釜沉舟。布兰奇从小康家庭的良家妇女堕落为一个流浪汉的情妇，背叛丈夫和他一起生活，而后不久便服草酸自尽，死得非常痛苦。而塔希提岛的土著女子阿塔，即便他像对待狗儿一样对她、打她打得手疼，她还是在他得麻风病的时候不肯离开，抱着他的腿哭道“他是我的男人”。这些女人的自轻自贱说明了他的魅力，也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他对美的创作。
尽管后世把他看作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毛姆笔下的画家生平却与伟大谬以千里。男主人公也无意于伟大，在他死后，他的土著人妻子阿塔按他的授意，把他用尽生命最后一段时间创作的最惊世骇俗的作品付之一炬。他只是在做一些必须要做的事，画一些必须要表达出来的画。
在看完小说的最后一章后，我终于发现了他身上也许是仅有的一个美德：诚实。这诚实不是对他人，而是对自己，他对灵魂彻底诚实。一切功名利禄、道德评判、人情冷暖与他无关，这种虔诚的狂热，令凡夫俗子只可感叹不可效仿。
人生不幸艺术幸，天赋之于天才，是毁灭，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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