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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阿大(第五章:设苦肉计)

上海阿大(第五章:设苦肉计)

作者: 钟亚章 | 来源:发表于2018-08-17 11:36 被阅读189次
    街头的人情事故。

    第五章

    按照与阿大预先商定的,海子将在状元楼吃客最尽兴的时候,个个酒足饭饱的当口,八点半,演一场苦肉计。

    海子亲自带二个黑衣大汉,都蒙上黑巾,只露两只眼睛,戴上短枪,冲进大堂,朝天花板开一枪,大堂一片惊恐万状,女人刺耳尖叫,男人失态躲藏,堂倌手中的盘碟碎了一地,小孩子们嚎啕大哭。海子领头冲上楼梯,朝着平台的第一个保镖开一枪,保镖倒地,鲜血从他的胸口一个劲地外冒。

    阿大说好的,枪用玩具手枪,血用猪血,又担心玩具手枪响声不够大,镇不住吵吵嚷嚷的大堂。纸火内装上九根火柴头的火药,放在枪膛内,啪地声,声音震耳,还有一股硝烟,虽然不是从枪口中冒出,是从枪膛内冒出,内行知道这是炸枪膛,但是骗骗没见过开枪的人,足够有余,况且又在大家惊慌失措之时,谁来分辩。

    假枪是一响的,不能当着大众面前再装火药,所以海子带了三把假枪,换枪之际也必须不能让他人看清楚,另二个黑衣人就要掩护好。海子他们冲到楼上,再朝守在门口的保镖开枪,保镖应声倒地,手捂胸口,血从指缝中溢出。海子随即躲到暗处,让后面的二个黑衣人冲进《幽兰阁》,他俩闯进去后,二话不说,朝着阿大一人放一枪,一共放了五枪,他们带来了五把假枪。阿大在他们进来的一刹那,操起手中的茶杯朝大吊灯飞去,大吊灯应声爆开,屋内漆黑一片,两个黑衣人见状,退出屋子,走廊里传出海子高声的叫喊,捉凶手捉凶手!两个黑衣人见退路已断,推开走廊边的窗户,纵身跳下。海子叫人预先在窗下垫了一米高的稻草,跳下去安然无恙。

    海子张皇失措面无人色,连喊阿大阿大!阿大在暗处冷静地说,马上先送程记者离开,用我专车送她回家,必须保证安全!程宣友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得差点尿出水,嘴巴张得比天还大,在海子的护送下,走出已经逃离一空碎瓷满地的大堂。一路上,海子不断向程宣友灌输,日本人报仇来了,派了杀手,光天化日之下,堂堂中华之地,岂能让日本人犯法而逍遥法外。你一个大记者,一定要用手中之笔,为我们伸冤,为我们讨回公道!我们不是黑社会啊!日本人才是十足的黑社会!

    这一切设定,前提是程宣友是一个男人。但是程宣友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姑娘,一个涉世未深,漂亮聪明的姑娘。还按原计划执行吗?海子一直在急,却没有阿大的指令。热炒已经上了差不多了,如何办?是否上楼去探探?

    阿大喝大了,几乎醉了。十几坛花雕下肚,绍兴黄酒,进口甜滋滋的,却后劲实足。程宣友是有备而来,劝酒本领是经过专门训练,眼到言到,循环渐进,滴水不漏。阿大本是一直在宁波人自己领地内长大,外面世道极少接触,岂知上海江湖的险恶。酒气一回肠,丹田真气散开,心中一贯的矝恃已飞到黄浦江上去了。

    “算什么少年得志,青年跃进,没有人,没有人相信,我从三岁起,懂得记忆起,阿爸见我一次,训我一次,我是被训大的,被打大的,师傅打我铁棒打的,乌青块,身上的乌青块刚刚消下去一块,更大的一块就来了,铁棒打弯了,拉直再打,我要学啥武功,现在都是飞机大炮了!”阿大一口酒一句话,时而痛苦时而委曲,满腹怨愁找到发泄之人了。程宣友已经把座位移到阿大身边,一边劝一边灌,虽然阿大的话是不连贯的,但程宣友记在心中的话,却是完整的,连续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宁波脏话酒话,都剔走。“姆妈讲我是老大,是长子,所以样样要带头,学不来,装也要装出来!姆妈喜欢阿二头,晓得吗?阿二头!他相貌像阿爸,我阿爸,我阿爸死了,死了这么快…”阿大呆住了,想哭,哭不出,“我,阿爸死的辰光只有二十岁,几千多人,一人一泡尿也得淹死我,世叔有七个,师爷想篡位,他们互相斗啊,我只好眼开眼闭,装戅装聋,我也苦闷啊!我向啥人讲?天老爷晓得吗?不晓得!求天不如求己,对吗!你不用怕,日本瘪三,我还要打他们的,跟报社老总讲,不用付保护费,我保护,我来保护!我就不相信,阿拉宁波帮,从宁波到上海,多少支人马?啊?几千人,对吗?保护不了?你讲,你讲保护得了吗!啊?”阿大忽地一抬嘴,一口酒水朝桌面喷去,接着鼻子嘴巴就不停地一股一股地冒。

    海子推开门,脸色骤变。

    阿大脸上尽是痛苦,眼泪鼻涕也跟着出。

    海子如天塌地陷,对着程宣友发疯一般大嚎,“你,滚出去!”

    ​程宣友一点也不惊慌,反问:“阿大是高兴!你懂什么?人逢知已千杯少!”

    ​阿大强忍呕吐,伸出手止住,说:“海子马上送,送程,程记者回家!”

    海子一言不发,恶眼相逼,死盯着程宣友。

    程宣友惺惺地再瞧一眼阿大,走到门口,转身对着阿大说:“好好睡一觉,阿大!”

    ​阿大确实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程宣友走后,阿大伏在桌子上就呼呼睡着了。

    海子在车上,始终没有与程宣友说过一句话。程宣友也不想说任何话。街上的夜风吹进车内,灌得程宣友的旗袍哗哗地响。海子听了心烦,摇上车窗。他双眼朝着窗外,脑海子一直在想,想着想着,他背着程宣友,从车内的内箱掏出一样东西,再从车门边上的插缝空找出一张红纸,把东西包好,紧紧捏着。

    汽车停在《申江日报》报社的街旁。报社内灯光还亮着。程宣友下车走到报社门口,被海子叫住。海子上前递给程宣友一个红包,一字一顿地用普通话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记住了,今晚阿大讲过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对任何人说,否则,我灭了你全家!”

    程宣友怔怔地盯着海子。在路灯下,海子的脸色依然苍白,他也是三天三夜一直陪着阿大,但他的双眼还是发出悠悠的寒光,丝毫不减锐气。程宣友怦然心动,泛起一股热潮,泪珠就在眼眶内打转:多么忠心的海子啊!她真有一种冲动,想上前吻一下海子。

    海子坐上汽车走了。车后抛出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喷了程宣友一身,程宣友纹丝未动。她掂了掂手中的礼物,沉甸甸的,于是决定不回报社,直接回家。她的家就在报社后面的一条小马路,十分钟的路程。一条小弄堂,一家石库门的三层阁,很小很低,但很温馨。

    屋沿斜处安置了一张单人床,门的对面是一个七成新的衣柜,边上紧靠一只精致的梳妆台,当中是一张圆桌,四边四个小圆凳,老虎窗下面是一张书桌,书桌上一盏古色古香的蜡烛台,经改装,成了一盏小台灯。

    程宣友开了台灯,把礼物放上书桌,坐下身子,慢慢打开,是一把闪着寒气的匕首。她莞尔一笑,把它按原样子包好,放进抽屉。然后铺开信笺,把晚上打听到的所有的细节按标准的格式写出:姓名、年龄、性别、出身、学历、身份、职务、爱好、特长、经历,最后是评语和建议。程宣友最后一点没有写,她还是非常的惆怅。

    ​程宣友在读高中时,就被国民党相中,力行社成立时,她成为力行社特务处的成员,直接受戴笠领导,现在报社当一名记者,目标是报社对马路的株三会社。尽管她有特务经验,但百密总有一疏。她的房东,是一个标准的上海太太,弄堂里都叫她陈太。陈太这个女人单身一人,外表平常得再平常不过了,总时拎着一只菜篮子,逛东逛西的,时不时问问人家,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妇人家的,总会尽数相告。日长之久,她几乎是十十足足的一本“百科全书”了。但她从来不转口的,所以别人也不知道有一本百科全书就在这条小弄堂里。陈太追究一个新奇啊,非常人所能及,几乎到了怪癖程度。她对三层阁的房客,研究得清楚程度,又是程宣友做梦也想不到的。

    陈太这个真正的社会包打听,潜伏得极深的一个原因是,她所有打听出来的消息,探险得来的奇闻,从来不多一句,但只告诉一个人,就是她老公。一个已经死了快八年的老陈。老陈原是一个长途运输司机,八年前在重庆开山路时出车祸死了,他的公司老板是英国人,发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抚恤金,让陈太后半生衣食无忧。以前她老公在世时,他们也是节约人家,一直没有孩子,曾到养婴堂去收养一个男孩,结果养了一年半,出天花夭折。后来就一直不提收养之事。凭着老陈开长途车,收入不菲,就买下了这幢石库门房子,老公死了三年后,她才开始出租客堂和三层阁,前楼和后楼自己住。

    程宣友因长得漂亮,又是单身,引来陈太的好奇,而且程宣友早出晚归,礼拜天锁着门,一个人关在三层阁内,大热天,太阳西晒时,三层阁热得像蒸笼,她照样不出来到弄堂内乘乘凉的。陈太坐在前楼的高椅上,朝天花板瞧,楼上的这个姑娘整天可以不动一下椅子,因为楼上动一下椅子,隔着一层天花板,她都能听到。难道这姑娘一整天都在写文章,究竟写些什么?陈太找了弄堂口的锁匠,告诉他,她家三层阁的房客,欠了三个月的房租,要换一把锁,或者配把钥匙。锁匠见有生意做,管他什么理由。况且陈太是房东,老顾客得罪不起。于是,上门拆下司别令锁,配了钥匙。陈太进了三层阁,发现一切布置都井井有条,衣柜内一年四季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上女人的用品排得差落有致,写字桌上一尘不染,台灯边放着程宣友的半身照,背景是一座有雪的山。后来陈太专门在书店才问到这山在日本,叫富士山。陈太推算程宣友日本留过学。

    陈太觉得写字桌的三个抽屉都上锁,是不正常的表现,证明这个姑娘肯定有很多刺激的秘密。她为了打开这三个抽屉,又要不能让主人发现,确实动了相当的脑筋,都被她自己否定了。就在她百思不解的当口,有人找上她,给了她金条,还替她解决困难。

    这个人就是株三会社的土屋博。土屋博从黑龙江调来,改变株三会社成为特务机构。日本特务专业水平是世界一流的,他们每天定时从窗口,向街面上各个角度拍照,然而对比,于是发现一个人,隔三差五地出现,而且一张脸总是东瞧西望的,凭着土屋博的嗅觉,确定这个人是一个间谍。于是立马跟踪,发现这个人就是陈太,很快又察出这个陈太仅仅是一个家庭妇女。但是土屋博不放过,觉得这个陈太具备当间谍的天赋,居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家庭主妇,发展她为自己所用,不失为一条良策。于是金条把陈太打倒了。

    ​土屋博让一个上海人做中间人,教陈太使用万能钥匙的秘诀,又让陈太提供一切消息,不管有用没用,按消息的份量获取报酬。这个中间人只对陈太说,他是国民政府的人,如说是日本人指示的,陈太肯定不会干。因二年前发生的一二八事变后,上海市民对帮日本人做事的人,背后都称汉奸。

    程宣友当晚写好的报告,放进抽屉,第二天去报社上班,她计划这报告隔几天送南京总部,因为不是急件。下午,这份报告已经在土屋博的办公桌前了。

    土屋博反反复地看了报告三遍,两道横眉连着抽搐,脑子闪过几个邪恶的念头。下属的建议更直接,暗杀了阿大,以报奇耻大辱。土屋博按他在黑龙江时的秉性,早给上级立了军令状了,不杀阿大则切腹自杀。但是重任在肩,小不忍则乱大谋。探刺和收集情报是首任,个人和会社的奇耻则为其次,想出一个二全其美的计谋才是上策。会社让宁波帮冲击事件的报告已经写好,但没向上级呈报,给他压着。他知道压着的时间早晚有限,这么大的动静,岂能压住。他必须想出应对计谋时才一并呈上。眼前这份关于阿大和宁波帮的报告,确实来的及时而准确。

    八棣头的势力范围,洪帮和青帮渗透得如何?宁波人据多数还是苏北人多数?主要的势力范围如何划分?土屋博一层层在剝他的思路,他需要理清楚各种势力在八棣头的分布。八棣头以前是共产党的重心发展地区,因为有中国最具人数的工人阶级力量。整个华东,上海是工业重城,又以杨树浦的工厂为最多数,日本人在杨树浦也有几家大的棉纺厂、缫丝厂和印染厂,工会在共产党的组织下,闹过罢工运动,随着国民党清算运动,共产党损失巨大,已经转入地下。对眼前这份报告分析,阿大他们的宁波帮还没有共产党的嫌疑。南京政府是否会插一手?这个情报已经从上海政府内部获得证实,现在还没有。但今后呢?毕竟,宁波会馆控制了海上运输和上海码头,冲击株三会社后,展示了他们的实力,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从深层上思度,几股社会层面的势力肯定会采取拉拢或者打击的措施。大的黑帮之间、地方帮会之间,也会明争暗斗,借力打势,引他们争风吃醋拼斗,还是收买争取?土屋博明白,天皇的大东亚共同圈是一个宏大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当然不失亲和的一面。

    土屋博思来忖去,最后决定用中国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放弃眼前的恩怨,亲自出马,以求达到归依大日本帝国。

    土屋博的报告是以电文发出去的,他的报告中着重介绍了舟山群岛的地理位置,今后可以作为日本海军的军事基地,宁波会馆掌握了舟山群岛,其战略重要性不言而语,果然不出一小时,报告就获批准。他即刻打电话给株三会社的常务律师,让他去买通起诉三个东北人案子的检察官,以及审判庭的大法官,定此案为一般的马路打斗不慎伤人致死,改绞刑为坐牢。他要给阿大一份重重的见面礼。

    阿大会不会卖土屋博的账?另外,虹口法庭对处理关于涉及日本人案子会非常谨慎,如此轻判,没有先例,判后日本总领馆来交涉,是否能代表总领馆的意思?常务律师略为讨好似地问土屋博,却遭到土屋博粗暴地训斥。

    土屋博,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东北浸沉了近十年,对中国文化作过深入剖析,对各种人也以不同语言和方式进行测试,略略总结出,像阿大这种人,自尊心极高,不易强破,攻其心为上;而另一种人,越是怒骂越是驯服,就像中国本命年属狗的那种。

    土屋博的电话一直拨到阿大书房。

    傍晚的斜阳给书房染了一层金光,徐徐晚风,拂面吹来,秋意洋洋。

    阿大拿着电话筒,听着土屋博诚恳的语调,无法与曾经满脸血水,狰狞毕露的土屋博对照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是愿赌服输吧?阿大点着头,嗯啊嗯,心里盘算着,是否如躲瘟神一样远离三尺?或是老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人。这点胆量都没有,如何当家?

    双方正式会见约定在第三天上午十点,地点在宁波会馆的大堂。原先土屋博请杨树浦最大的棉纺厂老板怡和棉纺厂的富山坂田郞当首席陪客。富山建议,首席陪客应该请一个公共租界的大佬级人物,英国人杨树浦自来水厂的董事局主席达西詹姆斯。一是达西的身份可以作为中间人出席;二是如果谈判进入僵局,如是富山,同是日本人,就没有达西的身份硬朗,达西可以扭转僵局;三是达西欠他一个人情,请他出面,他肯定帮忙。

    达西詹姆斯是英国勋爵,亲叔曾担任过香港总督。他孩提时代在香港渡过,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娶了在伦敦出生的一个华裔当妻子,膝下有一对混血儿的儿女。当年大革命时代,水厂工人罢工,董事局与工人代表几次谈判都没进展。水厂隔壁就是棉纺厂,因停水很多车间都停工,急得富山如热锅上的蚂蚁,主动上门找达西,施出阴招,买通工人组织中的内贼,用内斗瓦解罢工。达西由此钦佩富山深谙中国文化,但对这种手段又失大英帝国坤士风度,不置一提。但富山却由此反复绕缠达西,因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几位英国董事,对达西极为尊重,而富山正在与日本银行的仲间织川竞争一个工部局的日裔董事位子,想通过达西获得工部局多数英裔董事的支持。

    达西原是不会漟此类混水的,贵族学校培养出来的英国坤士,经商也讲究派头,不屑与奸商欺诈同流合污。因为宁波会馆的二公子与达西千金原在教堂学校同窗,千金在家举办生日派对,邀请二公子参加,当时阿二的阿爸还在,阿二出身富贵相貌堂堂,却规规矩矩的表现,曾引起达西太太的注意;后来发生宁波帮主被害之事,传到达西家中,还举家为李帮主祈祷。所以请他当此次中间人,他应允了。

    达西詹姆斯的出席,确实让阿大和师爷吃惊不小。杨树浦自来水厂是杨树浦最大的工厂,也是远东最大的自来水厂,历史悠久,厂内的办公大楼是一座古典式的英国城堡建筑,一八八三年竣工典礼,邀请时任北洋商务大臣李鸿章拧开水阀放水。凡是宁波来的同乡,带他们见识上海,第一瞧的就是这幢英国城堡。阿大和师爷这二辈子人,都是如此。这城堡的主人,在他俩的想像中应该是一个欧洲君王,离他俩很远,戴着王冠和面纱;然而今天就站在他们对面。

    达西金黄色头发,浅蓝色眼珠,蛋青色西服,宝绛色领带,蟹黄色皮鞋,一米八的个头,带着一个翻译,一脸的谦和,握着阿大的手,时间最长,反复说:“荣幸至极,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紧跟着的是矮胖子富山。富山戴一副金边眼镜,留一绺丹仁胡须,穿一身竹花和服,踏一双高脚拖鞋。阿大对此人早有耳闻,棉纺厂雇最多童工,日本女人当拿磨温(工头),用开水烫童工,作孽太多,童工家长联合起来到厂门口与厂方评理,遭到巡捕房的消防水笼头飙水而被冲散。童工中有很多来自杨树浦的新康里,新康里是八棣头最有名的宁波人弄堂,里面四通八达,住了上千户宁波人家。当时宁波会馆大阿哥当家,闻讯后主动请了上海滩有名大律师与厂方打官司,最后公共租界的大法官判厂方输,因为童工与厂方签了雇用条约,所以只赔偿医药费,总算为大家出了一口怨气。大阿哥死后,宁波帮换了新主,富山也想趁此机会:一笑泯恩仇。

    第三个与阿大握手的就是土屋博。土屋博惺惺作态地微笑,脸上伤疤横着,十分刺眼。“讨一句中国江湖上的名言:不打不相识!”土屋博故意把后面五个字都读成四声,加重字音,显出他那种黑社会的出身。

    阿大说:“中国有句古词:朋友自远道来,不亦乐乎:但也有一句名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哈哈,阿大一声自笑,抖下长衫,平稳入座。

    达西坐了上首,与阿大面对。他身后的人,哈着腰在翻译,达西不断点头。茶上来了。达西茗茶,一副地道的中国品茶派头。“好茶!”他用中国话赞道。

    师爷高兴了,“这茶是当年康熙皇帝下江南时,替茶起的名,叫碧螺春。”

    “中国十大名茶之一,是皇朝的贡品,大日本天皇也十分钟爱碧螺春绿茶,自中国的唐朝起,茶文化便是大日本国与中国之间开始交流的,但是大日本的茶道文化已经完胜中国!”富山说话时中气十足,不失在达西面前,宣扬一下他对中国茶文化了解至甚。

    “富山先生,为什么来中国长住啊,既然日本这么好?”阿大调侃地问。

    “我来解释,李会长!”土屋博接过话题,“据我对中国的了解,自清朝末期,长期受西方侵略,割地赔款,民不聊生,而大日本帝国自明治维新之后,日益强大,成为东方科学强国,我们日本人长居中国,目的是让中国也富强起来,如富山先生把先进的日本工业带到上海来就是一个例子,共同繁荣,在大东亚建立起一个共同繁荣圈,就是我们大日本天皇的号召!”

    “胡说!”听完同步翻译,达西脱口而说,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在上海建立租界是我们大英帝国与清朝政府签署的条约!我们是履行条约!本人想问,台湾岛是哪一国割据的?日本国是否参加了八国联军?”

    啪地响!阿大右手一掌拍下红木扶手,扶手应声击碎。阿大三角眼竖起,双手一拱:“告辞!师爷请客!”

    师爷一阵惊慌,有点失控地站起来,做出一个请走的手势,内心却不由得打鼓:这阿大年轻气盛,居然失礼大发脾气,以前大阿哥在时,从末发生过这种不给客人丝毫面子之事,这不是宁波人的做法啊!但是阿大已经下了逐客令,不遵也不是宁波人的做法,所以他的手势做得实在勉强。

    对方仨人想不到阿大翻脸就在顷刻之间,一向压着中国人作威作福惯了的三个人,本能是想狠狠训阿大一顿,但看到阿大杀气腾腾的三角眼,一掌既然把如铁般红木打个四散,如这一掌打在肉体上,骨头内臟岂能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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