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着“啪”的一声,李老头被巨大的动能冲击着,双腿踉跄起来,人也有些不稳,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响声或许是一种象征,预示着他的晚年退休生活陷入了某种不稳,而安逸是他退休后一直期盼的东西。
响声的源头是一头巨汉,此刻他耸在旁,斜视着眼睛,右手微微有些疼痛,这是只刚刚扇过他人脸面的手,食指和拇指有着老茧,如果细细端详,你会发觉这支手是残缺的,中指的前两节突兀地消失,让人留下遐想,但此刻的他并不会在意痛感,实际上他有着股莫名的得意,甚至可以说是畅快,这其中的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实在是恨极了这个倒在地上的老头子。自从这个老不死住进养老院,自己的日子就没有过一天畅快过;对着其他老家伙亮亮喉咙,这李老头就冲过来打抱不平,非要我道歉;喂个饭,自己倒的急了些,这家伙就找院长投诉,说他是老人,态度有问题。嘿,这老混蛋还真把自己的当回事,如果不是看在这家伙能走能说,自个有些犯怵,真要是那种躺床上或者没脑子的,早就给他吃点苦头了,好啊,这次就给他点颜色,自己这双手可是在车床上练出来的,给他这一下子让他老实老实,和我斗还早着呢。
老李坐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脑袋也有些眩晕,作为已经六十五岁的老人,这一击可谓是沉重,虽然在出手的瞬间,条件反射促使他后仰躲避,但自己还是被打到了,毕竟对手是人到中年,各项身体素质和他这个老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场对抗从一开始就判明了胜负,但他不甘心。
“你敢打人!”老李喘着粗气喝到。
“打你又怎么样?我就打你了!但是有谁能证明,谁能证明我打过这老头子。”汉子来回望着周围的眼神,以恫吓的神情望了望。
周围一片沉默,既没有人出言阻止,也没有人帮助倒地的老李,随着巨汉的来回扫视,附近的老年人纷纷把头转向其他方向,或者装作在忙其他事情,大家都避免把眼神投向事发现场。
“你看,这帮老不死的都没看到,”断指的男人讪讪地笑了起来,好似得胜般讥笑起坐在地面的老李。
此时的老李已经坐了起来,倒下时的不稳和眩晕逐渐消失,但怒火却比争执前更加炙热, 他除了愤怒于男子的殴打和洋洋得意,更有甚者是周围老年人的隔岸观火,同伴之间不肯伸出援手。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会帮把手吗?”老李对着那些视而不见的老年人嚷道。
“今天他打了我,明天就可以打你们,你们就不怕吗?”
“你们这帮人,退休前也是人五人六的,怎么到了这种地方,就被这个混蛋欺负成这样,你们是狗吗?”
四周是沉默的,没有人回答什么,更没有人走出来说句公道话,只有老李的嚎叫充斥在活动室的大厅里,大家以寂静来回应他的讲话。
“他们就是狗!”汉子洋洋得意起来,他蹲下自己的身体,面对面朝着老人,“你看,你帮这些狗出头,他们有人叫了吗?没有吧,下次注意点自己那张臭嘴,不要再惹事。”说完这句话后,他用手沉沉地拍了拍老李的脸颊,虽然比不上刚刚那记耳光,可这种屈辱感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老人的内心在滴着血。
汉子愉快地离开了,大厅里只留下了老李和老人们,不,应该称呼他们为看客和被屠戮的勇士,但这些称谓有必要吗?此刻的老李只能想起年轻时曾在鲁迅哪里学到的东西——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而他认为此刻的自己真是应对了这句名言。
老李爬了起来,各种情绪混杂在他的内心,李兵,这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仍然对于目前的状态有所茫然,但大厅的人们开始恢复本来的喧闹,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各种游艺活动再次开展起来,这个时候,从人群里走出几个人,向着李兵走了过来,这些是平时和他相熟的几个老住户。
“老李,没事吧。”穿着蓝色唐装的宋卫国关切起来。
“头不晕吧,如果不舒服,就吃丹参片,你刚刚情绪这样激动对身体不好。”刘卫东关切起他的身体。
“都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非要出头,这下可好,哎。”王援疆叹气道。
“如果是以前,我早就冲出去了,但老李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钱红卫插着话,扶了老李一把。
这四个人都是和李兵熟识的养老院同伴,平时和他的关系不错,有个什么事情都会彼此照应,当然今天的这种情况是例外。
“你们为什么不肯站出来!”质问的声音从李兵的口中讲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四人,眼中洋溢着悲愤,那是种被众人抛弃的神情,但大伙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答复他,这才是让他感觉异常难受的地方。
“你还怪我们,看看你自己都干了什么?不就是骂了那几个老家伙的娘,又没有骂你,何必跟他发生冲突。”
“就是,你自己为什么不找找问题呢,那么多人都不打,就打你,是不是你有问题?上次隔壁黄老头和他对骂了几十分钟,那家伙也没有动手,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成耳光了?要相信自己的问题。”
“无非就是駡几句,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和这种低层次文化人打交道,你非要出挑,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这种破养老院,我早就不想待了,老李啊,我看你还是直接换个地方,省得在这里受气。”
“要是换成当年,我肯定揍那个畜生。下次再有这事,我帮你!你啊,也是不聪明,打是打不过他,但你怎么就不拿个家伙呢?好歹给他一下,也算是平手。”
这些人啊。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言语,李兵在心里叹了一口起,便不再说话了。
走出活动大厅,李兵这才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动。作为一名长在新中国,活在红旗下的知青一代,他的思考方式和生活理念与其他时期的同胞是不一样的,的确,人的生理构造是大抵相同的,但关键的性格气质却是时代和社会所赋予的。李兵的思绪开始做出分析:这次章豫养老院斗争缘何失败。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敌我力量过于悬殊,而且过早暴露力量,导致斗争失败。敌人——管理人员张国定,无论是年龄(45岁)还是体格(1.8米)都要远远高出自己的对抗基础,拿毛主席的话来说,革命形势不利于直接斗争时,要更加隐蔽,为后续的革命事业保存军事实力,而不是过早暴露自己的战略意图,从而使敌人警觉,导致养老院斗争过早被敌人绞杀。
其次就是团结工作没有做好,广大的养老院同志斗争觉悟不高,甚至出现投降主义倾向,而且没有引起他们的阶级情绪,对于我这个斗争目的,老年人们是缺乏同情和支持的,这是造成个人牺牲的主要原因。
第三就是斗争手段和斗争策略的失误,最主要的问题是犯了左倾冒进主义的问题;在明知在目前形势下敌人依然强大,而选择直接进行斗争是完全错误的决定。应该利用自己年龄大的特点进行语言较量,并且注意联合广大受害的老人,采取数量优势来阻喝工作人员张国定的进一步图谋。
在思考完这一切后,老李开始制定详细的计划,一定要让这个压迫年老阶级的恶人低头认罪,向广大养老大众投降,但毛主席说过,革命斗争要有理有节。作为诚意,李兵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外交措施完成自己的目标,于是他想以先礼后兵的方式来处理。这一刻他走到了某间房间的门口,上面赫然刻着几个金色的大字,院长室。
哆哆哆哆…… 院长张梅下意识地抬了起头,便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顺便冲着大门喊了起来。
“请进。”
“打扰了。”李兵说道。
“哦,是老李啊,今天有什么事?”
张梅看清来人,心里便嘀咕起来,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事情。对于张梅来说,李兵是让她感到头疼的人物。作为一所容纳近百号老年人的大型康复养老院,章豫养老院的工作量非常大,小到吃饭睡觉大到康复抢救都是让人心烦的事情,而张梅的每天工作就是处理院内的大小事务,但毕竟精力有限,很多事情最好还是要交给下属去解决,即便这样张梅的日常工作仍然很繁重。
张梅微笑着问道:“李伯伯,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这次又要投诉什么呢?张梅心里盘算起来。自从这李兵进入养老院,是横竖看不上眼,不是今天厕所不干净,就是饭菜有问题,事实上这些情况都是存在的,但老李的处理方式很不好。每次发生事情后,先是把责任人给训斥一顿,不管他是工人还是院内领导,这让我们这些干部的脸面放在哪里!而后还大声批评养老院的管理作风,这一闹就把那群老人都点了起来,大家都表示有意见,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接着便要求改变养老院的工作方式,这工作方式不是挺好的吗?大家都满意,就偏偏他不舒服,这是瞎起哄,搞事情!可这老李就是喜欢这样,每次把院方和老人们搞得剑拔弩张,你看,这次他又想提什么意见了。
“张老师,我向你举报一件事情。”
瞧,又是这样。
“你说。”
“你们的工人张国定打人,他打我。”
对于这个情况,张梅有些意外,她探了探头,问道:“这怎么可能?张师傅挺和气的,不会吧。”
李兵有些激动,大声说道:“就刚刚,在活动大厅,他打了我一个耳光,你看脸上还有红印。”
“李伯伯你先不要这么急,小心身体。”张梅连忙示意他不要激动,把他扶到房间的沙发上。
“先说说事情经过。”她把身子放到对面,拿了把椅子坐在李兵的对面。
“早上的时候,你知道我们老人都会去活动大厅,一来是聊聊天,二来是活动一下筋骨。”
“这不是蛮好的吗,怎么会动起手来了?”李梅附和道。
“是他先动手的,他骂那些老人。”李兵把身子立了起来,声调有些高。
“好好,假设是他先动手,但他也不会无缘无故骂人吧,总归会有些原因。”
“他骂人就是因为老人没听他的话,”老李有些气不住,“被骂的是三楼的于老头,他就教了下秧歌舞,同屋的杨老太非要学,老于就跳了一次,结果那畜生就直接骂开了,这个坏蛋。”
听到这里,张梅对于事情的大概有了大抵的了解,便拿出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李伯伯,张国定他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但是你也知道护理工人嘛,文化水平肯定是不高的。”
老李一听到这句推脱的话,便急了,大声叫道:“那也不应该打人啊,而且是对一个老人这样子!”
“他打人肯定是不对的,”张梅继续解释道,“但问题应该分开来看,你看这张国定他为什么会打你啊?”
“打人还需要理由?”李兵诧异道。
“这里面大有讲究,你看啊,这事情都是需要一分为二去看,他打人的确是不对,但是如果你不去招惹到他,他怎么会动手呢?”
“我招惹他?张国定他不尊重老人,出口骂人,我去训斥这家伙,还是我的错吗?”
张院长看了看老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帮助那些老人肯定是好的,但是老人们有说过自己被欺负过吗?没有吧,那么这件事情就有些微妙了。如果被骂老人觉得有问题,那么他们可以直接来找我投诉,我也能够及时处理张国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你说是吧。当然我是给你一个提醒,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是你的问题,但个人处事吗,你懂的,不要太过极端,做事情如果选择平和的方法也就没有这件事,当然这是我个人的建议。”
李兵有些茫然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倒成了肇事方,可被打的是自己,他变得不知所措,但张梅的攻势仍在继续。
“假如你当时态度好一些呢?说不定张国定也不会这么冲动,将心比心,如果你碰到态度坏的人你会怎么样?肯定也会动手吧,对吧,人都是一样的嘛。他一个下岗工人,好不容易找到我们养老院的工作,本身就是残疾人,心态必定有些问题,你和这样低层次的人较什么劲呢?”
张梅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口茶润了嗓子,继续劝道:“你看,俗话说的好: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你和张国定就是这样,你不和他争吵,他会出手打你吗?”
“不会。”老李有些丧气。
“这就对了,这件事情双方都有些责任,但打人肯定是不对的。”这已经是张梅第几次谈到打人是不对的呢?
接下来,张梅对着李兵示意到:“这样吧,我把张国定叫过来,大家都是在一个养老院,不要闹到伤感情,让他赔个不是,我打个电话,叫他过来,打人肯定不对。”
“好的,麻烦张院长了。”老李有些胆怯,声音变得小了,这也是正常的,就在刚才他还是个义愤填膺的受害者,脸颊“红润”与肝火并存的老年怒汉,但被院长这一来二去地分析,他不仅仅是造成事件的元凶之一,更在道德标尺上被放到和张国定一样的位置,甚至在章豫养老院耳光事变中,承担起主要的责任,这种身份位置的转移,是他始料不及的。
在五分钟后,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张国定走了进来,他是被院长的电话给找来的,张梅看着他,开口问道:“李师傅说你动手打他,有这件事吗?”
“这怎么可能?我没动过手。”张国定不假思索地答道。
张梅看了看来人,语重心长地讲到:“国定啊,打人不打人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么多人看到,我肯定是需要处理的,但你放心,这不是要问责的意思,只是希望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你到底打过人吗?”
听到不是问责这句话,他好像吃了颗定心丸般低声承认了。
“好啊,这就对了,”张梅很开心地说谈话话来,“承认就是好同志,这本身就是个小事,你们啊,都是喜欢小题大做。”
这是小事吗?这种辱骂殴打老年人的事情真的是小事吗?李兵的疑虑加深着,犹如临渊而视,不可名状的感觉弥漫在他的全身。
张梅“调解”工作还在继续,“你啊,和李师傅握个手,说声对不起,这事情不就过去了。来来,李师傅你也把手伸出来,握个手吧。”院长催促起老李,希望他把手伸出来。
到底是伸手还是不伸手,李兵有些犹豫,但张梅的眼神一个劲地打着招呼,他只能把手伸了出来。看到李老头这样配合,张院长很是高兴,便把这两人的手合在一起,颇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作态。
“好了好了,这事情就算过去了,你们可不要记仇,听到了吗?老张先来表个态。”
张国定先开了口,“打人是不对的,我赔礼道歉。”
“哦……额,没事。”李兵附和起来。
张梅看到这一幕,喜滋滋地表示事情已经完美了结,大家都不需要往心里去,大家还是好朋友。但这些举措真的解决了老李的内心疑惑吗?那也是未必,此刻的他有些失落和彷徨,究其原因还在于事情的发展和自己的预期有着巨大的差距,问责变成了和解,而主要的责任也变成了共责,这是始料不及的转变。
即使是这样,李兵还是处于礼貌感谢了张梅的帮忙,对着她说了声谢谢,而院长自然是微笑着接受,可当自己走出院长室大门的那一刻,他却感到有些隐隐不安,仿佛内心的屈辱和身体的伤痛仍然存在,老李并没有感受到一股胜利的告慰,看着张国定的离开,他感到有些异样,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又是什么原因变成如今这样的地步。他的脑袋中疑问捶打着自己的思维,但老年人的大脑不是这么容易想通的,还是回去后慢慢想吧,李兵也只能这样了。
在和张梅打了招呼后,老汉便离开了院长室,临走时还罗嗦了几句,大意是感谢张梅的帮助,给了个公道,在他出去的时候慢慢地把门掩上,小心翼翼地合着门,生怕响声吵到还在工作的她。
李兵往回去的方向走着,在楼道转角处,再次遇上那个掌掴他的男人。为了表示冰释前嫌,他微笑着打起招呼。
“老畜生,这里可没人了!”张国定讪笑着骂道,“院长有个屁用,下次有你好看的!”
说完,张国定立马握起瓷杯般拳头挥了挥,做出股威胁的样子,随后便大笑着离开了,那声音里分明是透着得胜的畅快,而在旁的老李的内心自是可以想象的。
看着他的临走时的那种伥样,李兵得出了结论: 被骗了,被这个打人的坏蛋给骗了,被和稀泥的院长给骗了。 但又能怎么办呢?这是放在自己面前的一道问题,他需要想想,好好地想想。
夜晚,入眠的时刻,休息室的大多数人都在和周公谈天说地,但李兵却不是这种状态,他的双眼就像探照灯般扫视这天花板,他没有睡觉,或者说是失眠了,因为白天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安然入睡。
从张梅院长的话里讲,两人的责任在于彼此,也就是说被打的自己和打人者是一样的,但实际情况却不能等同;另外一个地方就是对他态度的批评,这完全是胡说,难道看到有人被伤害,我还必须文绉绉地向他提出建议,请你不要打人了,好吗?这样的说话方式是不可能出现在某次激烈的争吵中的。老李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张梅的建议和评判,他左右翻着身子,努力想得出结论,直到后半夜,他终于弄清这事情的实质,其实明眼人都明白张姓院长实际上是在推脱责任,所谓的分析是把问题一分为二地看待,好一个辩证法啊!李兵的内心再次闪出一个念头,这件事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老年活动室,养老院的老人再次聚集在这个地方,有的打起太极,有的走着象棋,更多的是互相之间的闲聊。当然,老李和他的朋友们也聚集在一起。
宋卫国曾经是一家大型国有工厂的科级领导,这样的履历让他自然流露出某种干部的作态,老人们都笑称他为“宋科长”,老宋对于这样的称谓并没有不满,实际上他很满意这种叫法,用他的观点,领导最怕的其实是退休,变成了老百姓后的那种落差,是你们这些群众不能理解的。于是,这种叫法便成为了他的名字,倒是他的真实名字——宋卫国,大家倒是有些陌生了。
刘卫东,退休之前是位医生,因为职业关系,所以经常能给周围的院友提供意见,于是大伙都称呼他为刘“医生”,对于这个叫法刘卫东很是高兴,毕竟对于名自我标榜的知识分子来说,某种尊敬恰恰是他们所需要的,尤其是在退休后。
王援疆和钱红卫都是“领导”阶级出身,也就是曾经的产业工人,当然这是种戏称,因为在他们工作年代,“工人”已经不像建国之初那样让人肃然起敬,在遭遇了经济危机和大下岗的洗礼后,所谓的“先锋队”——工人阶级已经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光,工资收入和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但王援疆和钱红卫的生活理念却完全不一样,前者以忍耐对待生活的变化,而后者却对于时代的变换给予激烈的反抗,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愤世嫉俗,并且无限缅怀过去的一切,固定工资、终生的养老医疗待遇以及严肃的社会风尚,这让钱卫红对于现有的不公现象有着巨大的敌意,这也是他总是把“斗争”放在嘴边的原因。
李兵开始向大家说出自己的想法,“你们也看到了,那混蛋是打了我的,院长也让他道歉了,可是这家伙却没有一点悔意,这样下去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你们说。”
刘卫东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虽然他是打了你,但这家伙也在院长面前给你赔礼道歉了,也算是赢了脸面,我看这事情就算了,不然那条疯狗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被打的又不是你,你当然这样说了!”老李对于刘卫东的说辞有些不耐烦。
“我才不会和这种下等人废话呢,你还居然为了旁人打抱不平,吃饱了撑的。”
“啊,你再说一遍。”
“哎哎,各位,不要自己人吵起来”宋卫国看到两人开始迸出火气,连忙打起圆场。
“我就说,不该和那家伙讲道理,几个人打他一顿,看他还敢嚣张。”钱红卫恨恨地说着。
“不要再火上浇油了,老钱。”宋卫国开始说出自己的观点,“老李,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以前我就是干行政工作的,当年在厂里,比你现在更严重的殴斗,我是看的太多了,你这种情还算是好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要讲道理,他打你,你投诉到院长那里,这就是正确的应对办法,如果像老钱那样都动手,这社会会是什么样子呢?要将法律和法规,你们说是吗?至于那个姓张的,不管他态度怎么样了,赔礼道歉都已经做了,那么就是你得胜的证明,当然你说他出来以后说过秋后算帐的话,我们也都明白了,如果这家伙敢找事情,我们肯定联名去投诉,到时候让他滚蛋,你看这事情不就结束了吗?”
“是啊,老宋说的在理,你就算了,这个社会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乌鸦一般黑,张梅肯处理张国定吗?”王援疆接下宋卫国的话说了起来。
“有个屁道理,我看你们就是怕这个张国定,有什么了不起的,换作是我肯定给他点颜色看看!”钱红卫挥舞着拳头叫嚣道。
“有勇无谋,难怪混成这样。”
“姓宋的,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我就说你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然你会下岗吗?”宋卫国不以为然地说着。
“你这个走资派,吸干了我们工人的血,现在还说风凉话!”钱红卫嚎叫起来。
看到这个场面,刘卫东连忙开始劝解起来,把发起脾气的俩人支开,这才阻止了事态的严重发展,这“茶话会”便在这种不愉快的氛围下草草结束。
“真是没事找事,老老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听着王援疆的这句话,李兵不发一言,呆滞地盯着眼前的人们,好像意识已经抽离了自身。
怎么办?这是老李现在思考的问题,即使躺在床上,周围寂静而没有光芒,毕竟现在是熄灯上床的时刻,但思绪上的烦恼让他没办法安然入睡,李兵的思维处在一种运动的状态,他正在运用大脑处理这一系列问题。
离开这里是不现实的,起码在经济上,这点开支是他自己无法承担的,但如果选择硬碰硬,以拳头解决问题,在体格上他已经输了,那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让他辗转难眠,如今的处境让他非常难堪,除却身体上的疼痛,心灵上的伤口更让李兵难以忘怀,在他几十年的岁月里,这种被一方直接强势屈辱的历程,曾经是没有的,但眼下却是实打实地遭遇到,即使他努力以自己的方法去反击,但结果却并没有让他获得“正义”。
“还是让儿子来解决吧。”李兵小声嘀咕道。
天气风和日丽,这是事发后的某个日子,距离李兵被打已经过了一个月,他在养老院的日子并没有因为那件事件而出现更大的波澜,大家也已经开始逐渐淡忘掉这件事情,人啊都是善忘的。这一天,老李的心情很好,因为儿子会来探望自己,他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
为了这件事,他从早上开始就给头发上了定型水,还特意给自己换了套不一样的衣服,希望不要让孩子觉得他邋遢,这些总总的举措都是为了让儿子帮自己换个环境,对于这个独子,李兵是很自豪的,自小就是个读书的料,虽然高中的时候有些反复,可是孩子最后也是努力考上了名牌大学,现在的他有份体面的工作,收入也是傲人。面对着这些改变,李兵对孩子的态度也从以前的强势,逐渐变成了平易近人,又或者有些害怕,惧怕哪个时候会说出些胡话,被孩子所不齿,这或许是收入和学历在这对父子之间投下的鸿沟吧。李兵的退休金不高,如果没有孩子的补贴,好点的养老院是住不起的,这也是他必须和儿子商量的最主要原因,此刻,李兵的内心是有些忐忑的,毕竟这么些时日不见,孩子还会听他吗?
李聪走了进来,赶路的姿态显示出一股优越,李兵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来到活动大厅的某张桌子上。儿子和他安坐下来,李聪从包中拿出一些吃的零食和营养品交给父亲,于是父子之间开始寒暄起来。
“爸,工作太忙,很长时间没来看你了,身体还好吗?”
“还行还行,混混日子。”
“这些是我买的营养品,都是低糖的,你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我买的这些是无糖的,你大可放心地吃。”李聪嘱托起来。
“好好。”
“还有这是你的零用钱,你拿着,用钱的地方挺多,但不要乱用。”儿子再一次叮嘱道。
“好好。”
李聪有些奇怪,父亲今天有些魂不守舍,难不成是生自己的气了?
“爸,你到底怎么了,是生我的气吗?”
“哎!”李兵长叹了口气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
当他说完后,李聪以一种颇为古怪的眼神看着老父。 “爸,你真是没事找事嘛。”
听到孩子这样答复,李兵立马窜了起来,他没想到本应该是同一战壕的儿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怎么无理取闹?他骂老人对不对?他动手打你老子对不对?我要个说法还成了没事找事?”
李聪叹了口气,缓了缓,“那个工人骂别人关你什么事?如果不是你喜欢找事情,这耳光会落到你的头上?你自己不安分,还去怪别人。”
“儿子啊,你怎么这么没有是非啊!”
李聪打断父亲刚准备说出言辞,直接谈了起来,“你肯定要让我去找院领导,要给你个说法,但我不会去的;第一,你已经去过了,对方也赔礼道歉了,你还去干什么?第二,你被打我也丢人,跟你去闹的话更加丢人。第三,我很忙。这就是我的理由。”
李聪的强硬态度有些让老李措手不及,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想法,于是有些怯懦地吐出句子,
“我知道你忙,我一个老头都靠你这个儿子,但我也是要面子的,他打了我,那么我肯定是没脸面了。”
李兵顿了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想换一个养老院嘛?”
“你说什么?”李聪想要弄清父亲的真实意图。
“我的意思是换个地方。”
“爸,你是看我太闲了,希望找点事情做吗?”
看着孩子明显的不耐烦,老李把语速放慢下来,“就只是换个地方,现在养老院这么多,挺方便的。”
“方便?”李聪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你知道这个地方我找了多久,价格便宜而且环境好,爸,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只是给你个建议,建议罢了。”
“你说的倒容易,先不说费用,我现在有家室,有孩子,忙都忙死了,还要为你搬家,我压力很大啊!”
“我只是想……”李兵有些话已经说不出了。
“这事情你就不要提了,这是给你的营养品……”
第二天,清晨,阳光再一次照耀在大地上,但晨曦并不像晌午的阳光来的毒辣,颇有些咋暖初寒,老人带着自己随身的几件东西走在大楼前的空地上,朝着大门走去,他是李兵,这个养老院的住户之一。就在昨天晚上,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这里,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事端,即使是逃跑,即使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亲人、朋友以及权威的院长都没有给他一个说法,于是他决定自己给自己个说法。在光线下,人的影子被放大拉长,这与李兵的身子显得格格不入,当他走出大门,回望整座章豫养老院时,医院的口号出现在他的眼前:照顾老人是神圣而伟大的事业。
“去他妈的,老子能活下去。”
他把头別向马路的方向,径直走着,融入这初升的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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