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前,W还是一位整天逐琢磨着如何自行了断的中年忧郁男。现在,W居然被医生诊断为“早期妊娠”。
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W,一位独居在森林里的男性,他的名字:W,他怀孕了。现在W的体内有了第二颗心在跳。W的血和尿里都有着极高的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
就在三分钟前,W已经从医院里跑了,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医生护士——让他们去猜吧:也许是标签贴错,也许是采血器被污染,被弄混了……
其实,对于怀孕这件事W是有心理准备的。W之所以到医院做检查,只是为了百分百确定,确定并非是自己精神分裂,而是的的确确另有“它”人。
W自从怀上它之后,自身的记忆与往事都如同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每次拾取,都会扎手,每次追忆,都如同电鞭抽脑。
是它,一定是它在吞噬宿主W的回忆与生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完全控制和吸收W的生命精华。
由于种种原因,W对此表示无解和无能为力,只能听之由之。此时此刻,W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就是将自己的一生巨细无遗的记录下来,并保存在某个秘密的地方,等待奇迹与救赎的发生。
W已经记不起是如何怀上这怪胎的。W的脑子里仅残存些童年与青年时期的事情。天啊,W连自己的全名和生日都忘记了。
“快快快!这是一场守卫战!”W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抢在它前面!”
W还记得自己是普通工人家庭的独生子,瘦瘦小小的个子,总是一副在学校受了欺负的样子。
在其父母尚未离婚前,大约是W小学三、四年纪的时候。W在学校得到老师的表扬,还领了一张奖状。可爱的W飞奔回家,想悄悄地给妈妈一个惊喜,小脑袋里幻想着突然把奖状从书包里抽出来吓妈妈一跳的场景……可回家之后看到的场景居然是妈妈和她单位的领导——W平时称呼他为“张叔叔”的这个家伙——他俩在拉上窗帘的阴暗卧室里,抱在床上……
W吓得脸色发白,随后发怒,片刻后又极其伤心。W那时毕竟是个小孩子,谈不上什么勇气、胆量……在不“打扰”他俩的情形下从家里溜走了。
W在街边驼着背如同七老八十的人一样漫无目的的游走,此时此刻的他已经觉得自己没有家了,因为妈妈是个背叛者……这时,晴朗的天空居然下起了大雨,下班回家的父亲从不远处走来,看见了傻站在雨中,不知躲闪,如丧家犬般的儿子W。
W的父亲可不是温文尔雅的人,他就一打铁炼钢的普通工人,看见W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没有察言观色,体察情绪,问其缘由,而是劈头盖脸一顿大骂。W一声不吭,被他拎了回去。尽管他一路上仍不断责骂和质问:“为什么放学后不直接回家?为什么要傻站在雨里?淋感冒了要不要用钱来医?”
W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声音如同狮吼般刺耳,震慑着W极度哀伤的心灵,顿时觉得浑身冰凉,从里到外如同锥刺。
虽然父亲的打骂是家常便饭,但数这次伤W最深。后来W发现像父亲这样的人以及他们同时代成长起来的 工人叔叔都差不多,都有一组共同特点:蠢和家暴。因为W
左邻右舍的孩子、同学,都有被打大的童年,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他们的父亲母亲都在同一个镇上的大厂单位里当工人。
从此之后,W与父母之间就有了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W已经忘了他们是怎么离的婚,反正最后也是闹了一阵才离掉的。唯一还记忆犹新的是,那天回家后,张叔叔和妈妈都已经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着谈论工作上的事情。蠢蛋般的父亲仍旧当着外人又把W给数落一通,说W准是想去同学家完电子游戏,连衣服都淋湿了还在街上走……W仍是一言不发,低头写作业去了。
在W的印象里,父亲就像是一头终日都在咆哮的雄狮,随着W年龄的增长,父亲由“雄狮”渐渐变成了一只总在低吼的“土狗”。他对社会的不满,对自身命运的解读都是用的怨天尤人和愤世嫉俗的方式。在家里,在餐桌上,在与任何人闲聊时,他都以抱怨的方式发泄出来,不管别人是否愿意听或是否接受他的观点,他只管发泄出去就行了。
以前,W认为这些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垃圾记忆,现在却视为珍宝,因为他童年的记忆所剩无几。最多的,仍旧是父亲的抱怨声。他总是在抱怨类似的事情,只不过以不同的句式组合在一起。
第一抱怨:执政党很坏很差劲,因为导致自己小时候读不了书,被迫下乡,在农场荒废最宝贵的青春;第二抱怨:到了工厂作了半辈子工,又同样被迫下岗了——低工资、低社保、低医保、低人一等……他可以不分场合、时间,像疯子一样逢人就说以上内容,以至于他周围没有一个朋友,更不可能有人来主动结交他,因为谁愿意和一个整天都在述说怨气的人在一起呢?
他在家里,对着电视看新闻,都可以把执政党臭骂一顿,吃饭的时候,在例数其罪,睡觉前再对着妻子唉声叹气一翻。后来家里有了电脑,他学会了上网玩牌,如果输了,也要对着电脑大骂牌友,骂对方是蠢货,傻蛋,问候对付女性家属——可他并不会打字,就是直接对着显示屏开骂。发展到后来,连天气也像成天惹他生气: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是不是因为贪官太多?!”
“雨多涝灾,这些臭农民又要漫天涨价了!”
“猪肉牛肉,天天都是打水肉!监管部门都是些躺着拿钱不干活的畜生吗?!”
……
骂到最后,母亲离开了他,W也早早参加工作,远离了父亲的家。因为他的负能量实在爆表,没人受得了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吸入”的二手负能量都不知道该怎么计算,整个家庭的气息与氛围都因他的咒骂显得阴郁暗沉,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W曾一度觉得父亲下辈子投胎的话,一定会选择一条最毒的毒蛇,它的毒液可以灭掉一切鲜活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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