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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苏岩，念余才十岁。母亲苏荷紧紧捏着她的手，她蓦然觉得手心里生起涔涔的汗水，潮湿粘稠，像很多年后让自己忽然从梦中惊醒的凉薄。
念余记得，母亲苏荷的眉角眼梢里充满了歉意，她一边敦促念余称呼苏岩“舅舅”，一边点燃纤长的女式香烟，烟圈四散在的腥暖空气里。
最后，苏荷终于鼓起勇气，有些怯生生地说道，“哥 ，只有你帮我。”
于是，从那天开始，念余搬去与苏岩同住。年轻的、漂亮的、风情的、怯弱的、妖精一样的苏荷彻底在念余的生活中断了音讯。
（一）
打见苏岩第一眼起，念余便足够喜欢他。
三十岁的苏岩医生，清爽干净，白色衬衫上有着隐隐若现的薄荷香味。念余到了二十岁，仍旧执迷地热爱这种味道，像一种宿命。
随苏岩往回走，从未见过面的舅舅与外甥女一路无话。念余走在前边，苏岩在一两米外，拉着她不大的行李箱，嗡鸣的摩擦打破有些凝重的氛围。
推开门，在十岁念余的印象里，苏岩居住的公寓过分素净。她有些试探地询问，“舅舅，我可以不可以在这里放上我的芭比娃娃。”
苏岩开始微笑，眼睛里有着宠溺的光芒，他说，“念余，以后这是你的家，你喜欢什么都可以。”
（二）
与母亲苏荷在一起，总是数不尽的意外，念余便格外珍惜眼下的宁静。而苏岩的生活又十分简单，不多久，两人便相处的足够融洽。
她去寄宿制的学校读书，周末回家。恰逢苏岩休息，俩人便会去游乐场、公园，尽情嬉戏玩乐。
在那段时间里，念余时常假设，如果苏岩是自己的父亲，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苏岩大概一个人居住了很久，念余的到来也为他带来不少乐趣，他于是不停地惯着她，像自己的女儿那样，给她买各种漂亮的裙子，带她吃五花八门的美食，去好玩的地方。甚至尝试为她梳头发，编各式各样的小辫子。
毗邻的同事见了，总是打趣着说，“小念余，你可真是拯救了你那个‘无聊极了’的舅舅呢。”
（三）
十五岁那年，念余被车子撞到，肇事司机还算负责，一路将她送往苏岩工作的医院。
她身体单薄，强忍着疼痛，好不容易盼着苏岩走下手术台，熟悉的的安全感一下子涌上来，她便径直晕倒过去。
“输血，输血。”医生喊道，“苏医生，你是念余的舅舅，去验验血型。”
苏岩有些焦虑，“我和念余的母亲不是亲生兄妹，血型是不一样的，你们看看血库，念余随苏荷，应该是B型血。”
那天念余昏迷很久，周围鼎杂，她隐约听到的这句话，仿佛烙在心上一样。
（四）
念余经过很久的恢复期，腿部骨折，整个人坐在轮椅上。苏岩刚刚升任主任医生，工作越发繁忙，便时常喊一位叫做程澄的朋友过去照料念余。
程澄是苏岩的学妹，曾经在实习期担任他的助手，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做辅导员。
念余觉得，程澄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齐耳短发，笑起来有两颗虎牙，眼睛有些晶晶发亮。她有些笨拙地打扫房间，烹煮食物，偶尔手忙脚乱，却乐此不疲。
念余有时喜欢她，有时却有些敌视，这来源于程澄五花八门的询问。
“念余，苏岩一直单身？”
“念余，你知道苏岩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子？”
“念余，苏岩的前女友你见过吗，有我可爱吗？”
（五）
念余真正不再欢迎程澄，是在卧病后一个月。
她随苏岩去做复健，程澄待在家里侍弄午餐。等回去忽然发现家里的窗帘换了颜色，并且鼓鼓囊囊多了很多物件，有挂饰，盆栽，壁画……
程澄说，“苏岩，生日快乐，这些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和小念余生活的太简朴了，屋子看上去一点都不温馨。”
她还指指身边的行李箱，“要不我搬过来照顾念余，现在放假了，我在学校没什么工作，每天往往返返有些太辛苦了。”
苏岩客气地道谢。
念余却莫名生气，仿佛被别人侵略领地的小兽，她挣扎着站起来，冲着程澄喊，“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你的帮助，还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喜欢，舅舅也不喜欢。”
（六）
程澄愣在那里，苏岩赶忙道歉，并送程澄出去。
念余自己也有些发懵，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想要道歉，心里却又实在觉得舒畅。
半晌，苏岩回家。
念余主动提出和解，“苏岩舅舅，我不该冲姐姐发火。但是，你说过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想别人住进来。还有，程澄姐姐她喜欢你，时间一久，你肯定会被她抢走的 。我找不到爸爸妈妈，更不想没有你。”
苏岩摸摸念余的头，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开始收拾屋子，将程澄做得改变一一复原。
他说，“念余，你是苏荷的女儿，我最亲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你呢。”
（七）
16岁那年，念余开始读高中。第一次收到情书，便带回家给苏岩炫耀。“苏岩舅舅，你看我收到情书啦，这小破孩写的句子真肉麻。”
苏岩笑笑，“好好读书，不许谈恋爱哦。”
“知道了，苏岩舅舅，全世界有另外一个你，我才会喜欢他呢。”念余悄悄说。
程澄依旧时常来家里。念余也自知上次不欢而散，是自己过分唐突，也不再剑拔弩张。
时间一长，邻居们也笑着问苏岩，“什么时候吃你和小程的喜糖。”
程澄一脸赧涩，不停解释道，“苏医生是我师兄，我们只是好朋友的。”
苏岩依旧是云淡风轻。36岁的他，还是干净漂亮的男人，手指纤长，睫毛翩跹，在阳光下好看的像一尊雕像。
念余和程澄都那么喜欢看。
（八）
临近高考，苏荷忽然出现。穿一身米色风衣，波浪一样的长发，眼神里少了风情，却多了担当。
她说：“念余，现在妈妈有能力照顾你了，你给妈妈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
念余未曾怨怼母亲，她明白，一个18岁怀孕生子的单身母亲的无奈。何况这些年，苏岩将她照顾得那般妥帖。
她兴奋地拥抱母亲，叽叽喳喳叙述这些年与苏岩的点点滴滴。
苏荷笑着笑着，流下眼泪，她说，“阿岩哥哥，真是委屈你呢。”
苏岩不说话。
（九）
苏荷很快帮念余办好出国的手续。
八年前，她为了所谓的爱情，离开女儿。却遇人不淑，在异国吃了不少苦头，现在终于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便迫不及待想给女儿最好的一切。
念余喜欢法国，但最大的障碍是自己那么舍不得苏岩。
苏岩陪她看《Leon》巩固法语，一边观赏电影一边笑着劝她，“小萝莉，你也该让大叔歇歇了。以后常回来看看就好。”
念余忽然很认真转过脸去，“苏岩，你不是我的亲生舅舅，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你愿意等我长大，然后来照顾你吗？”
苏岩怔在那里，很久之后，躲闪着念余的眼睛。苏岩说，“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小不点。但舅舅需要的是来自成熟爱人的照顾，而你是我爱的孩子。”
念余泪眼朦胧，她哽咽着说，“舅舅，你快看，为了救出玛蒂尔达，里昂牺牲自己了。”
（十）
离开前，苏荷提出，要去一个叫做胭脂的小镇。
苏岩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
一进村庄，念余就感到人们疑惑的打量。苏荷端着笑脸，向每一位村民赠送礼物，却没有人接受。
终于有一个壮硕的妇人，沉不住气，她一个健步上前，甚至要扬起巴掌，“扫把星，你回来做什么？”
苏岩挡过去，“张婶，苏荷是我妹妹，为什么不能回来。”
那个女人讪讪一笑，也不再言语。
苏荷是回来拜祭父母的，她跪在坟前，哭成泪人儿。
（十一）
敏感的念余终于勾勒成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一对善良的夫妻收养了一个小女孩，足够宠溺地抚养她长大，那个女孩还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一家人辛福地生活在这个叫做胭脂的村庄。
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把她当做公主一样捧在手心，但女孩还是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她脆弱、敏感并且毫不知足，想要更多的爱。她又是那么好看，一颦一笑活色生香。
有一年，学校来了一位高大帅气而又多才多艺的新老师，年轻的洛丽塔主动引诱了他，他们逃离小镇，最终却因为各种琐事争吵，老师在一夜之间失去踪迹。
肚子里孕育一个新生生命的女孩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她不敢联系父母，是哥哥从家里偷出钱来解救了她。
哥哥说，缓一段时间，父母会原谅她，但任性的女孩却带着孩子又一次不告而别。
哥哥有些惊慌，向父母说了实情。然而父母前去寻找她的路上，却出了车祸。女孩终于知道自己酿了多大的苦果，却实在没有勇气换取原谅。
她开始漂泊，开始堕落，开始用越来越多的无望的爱情麻痹自己。她一直离哥哥很近，这是世界上仅剩的纽带。她居住在哥哥读书的城市，试图在这里生根发芽。
后来，她遇到一个男人，他给她各种承诺，安定的家庭，不会消逝的安全感，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和不褪色的爱情。
她想要这一切，就必须放弃她的女儿，和那个男子去异国重新开始。
她犹豫很久，终于联系了已经成为医生的哥哥，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亏欠。
他那么爱她，绝对不会拒绝。
（十二）
念余后来写出这个故事，底下的读者留言说，“苏岩一定很爱你妈妈，是‘爱情’的‘爱’。”
是的，苏岩足够爱苏荷，无论她犯多少错误，他都会原谅。无论她多么任性，他都会包容。无论她做多荒唐的决定，他都会默默承担后果……这真的是“爱情”的“爱”。
从小到大，他眼里最漂亮的女孩是苏荷，最聪明的女孩还是她，最善良的女孩也是她……她身上集齐所有褒义的形容词，是那么惹人怜爱。她停留在十六七岁，停留在那个亭亭玉立的开满荷花的夏天。他第一次觉得爱上自己的妹妹，并且格外慌张。
他做各种各样不知所措的梦，写莫名其妙的诗句，哼有点忧愁的歌曲，像吞咽一颗酸酸的味道奇怪的薄荷硬糖。
苏荷笑得像个孩子，“哥哥，你喜欢谁呢？我帮你传情书给她。”
他一直有画速写的习惯，以前的模特是苏荷，后来是念余，他都在底下写，“给我最爱的洛丽塔。”
（十三）
念余二十岁那年，苏岩和程澄结婚。
念余回国参加婚礼，惊奇地发现，苏岩身上的薄荷气息淡了很多。
程澄冲她开玩笑，“我终于战胜了你这个难缠‘小萝莉’，以后乖乖喊我舅妈。”
念余跑去盥洗室，对着镜子傻笑，她说，“再见，洛丽塔。”
慢慢，听到眼泪“啪嗒”坠落地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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