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老关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需要经常乘飞机去往一个北方的城市，常在机场停留便认识了老关，老关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一身老派的西装，随身只带一个黑色的提包，整个人就像一只洗过澡的鼹鼠，黑色的皮毛油光锃亮。老关第一次出现在我旁边，身上混合着肥皂和洗手液的香味让我有晕机的感觉。我上飞机就会睡觉，无论飞机起不起飞，我都会提前告知空乘人员不要打扰我，以便到达后有个好精神。每次的发餐我会带下飞机再丢掉，这一天我在机场里等待对方来接我，机上的餐盒我随手放在身边，老关拿起餐盒坐下来，我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本应该丢掉的餐盒占了座位。

“国内航空的食物很差吧！”老关看着餐盒问。

“不是，我只是旅行途中都不进食，我的肠胃很弱会容易腹泻。”我赶忙表示自己并不是崇洋媚外的人，也不想对自己没吃过的东西贸然发表意见，只是强调纯属个人原因。

“那你应该检查一下。我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我不知道老关具体是什么意思，没等我想好怎么有礼貌地请他交还我丢掉或者劳他大驾丢掉，老关已经征得我同意将餐盒里可以装入皮包的放进皮包，并且开始将里面的饭菜吃起来，并和我说起自己的历史。

“我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吃饭是按照分秒计算的，无论饭菜好坏，总要在规定时间内填饱肚子才行，万一上了战场，一个炮弹下来也可以做个饱鬼。你可能无法体会，现在是和平年代怎么会有战争，部队是这样训练的，为了打仗，很多要求都不是正常可以想象的。”老关那个年纪的人大多有从军的情节，人民子弟兵这个词是说这只军队是人民的，在中国的大多家庭里多少会有一位家庭成员参加过这只军队，我的父辈里大多都参过军。老关吃起来确实很快，一盒饭在他说完这些话以后已经吃完了。

“那你们很辛苦吧。”我觉得既然醒了不如和老关聊一聊，飞机上很闷热，刚才被打断的睡眠让我出了一身汗，我打开了风口，想让自己尽快凉快下来。

“无论你对部队原来的想象是什么样的，参军入伍之后的感受都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有的觉得部队就是打枪放炮的地方，结果整天除了叠被子就是扫厕所；有人觉得部队都是积极向上，可几年兵当下来就成了兵流子。我是个农村孩子，读书也不怎么样，爸妈卖了家里的猪，托关系送我到了部队。部队里比农村倒是轻松很多，吃得饱，每顿还有肉，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很希望能在部队呆一辈子。”

老关后来的话题都是在讲述自己的部队生涯，虽然我很好奇，但是飞行时间毕竟是短暂的，老关的故事里大部分都有一种距离感，这年头大家都朝钱看，对部队的兴趣也多是这位将军被查了多少钱，那位将军有多少情人。老关退伍之后就被安排在老家城里当了一名工人，那时候的工厂只有国字号的，老关的部队作风很让单位的领导赏识，加上老实本分，让他做了采购员，这位豪爽的退伍军人在酒桌上很吃得开，很快几个有业务往来的大单位都只认老关，别人买不来的东西，老关一顿大酒就能解决问题，老关自然被拉到了采购部经理的位子上。单位的人都传言老关在这里面有多少油水，时间久了，老关自己都怀疑自己有多少钱，打开存折就又清醒了。不过老关说自己的钱够花，除了孝敬老父母，还要帮衬自己的兄弟姐妹，老婆娘家也要贴补，这样下来老关自己反而穷了，好在那时国有企业福利好，自己一家倒是没有生存压力。

到了老关儿子临近上大学的时候，国有企业重组老关下了岗，妻子也下了岗，家里忽然间没有了生活来源，老关到处找工作无果，反而迷上了买彩票，老关想着倘若中了，家人就衣食无忧了。

“你一定是中了彩票。”我有次开玩笑地说。

老关因为买彩票被老婆数落了很多次，以前经常出差很少和儿子见面，现在闲下来才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以前儿子会跟在很久才回家一趟的老关身上不停地说，老关却很少回应。如今老关也想对儿子说说话，儿子也学会了他当年那一套，很少回应老关。老关也不知道儿子的成绩是怎么样，只知道儿子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上大学是一笔很大的开销，除了高昂的学费，在大城市的生活费也是惊人的，老关和妻子每天只能靠打零工勉强维持生活，儿子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老关和妻子并不知道。

老关想向亲戚朋友们借钱，以前贴补亲戚自己从没有过。亲戚们也日子不好过，亲戚家的孩子们成家立业花费也不少，哪来的余钱。以前的朋友大多和老关一个境遇。老关跑了半年一无所获。儿子已经高考结束，每天依然早出晚归，老关和妻子不敢问他去哪里，因为儿子每天回来都很累，一回屋就打起了呼噜。老关早上很早起床，等儿子出了门，偷偷跟在儿子后面，远远看到儿子跟着一帮工人上了一辆小货车被拉走了，老关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高考之后的暑假漫长又短暂，儿子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离开了老关和妻子，老关东拼西凑一笔钱给儿子买了一张机票，他记得很多年以前他曾答应带儿子做一次飞机，老关坐过军用飞机，出差也坐过飞机，儿子很羡慕。儿子接过机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老关，那个眼神让老关感到害怕。老关和妻子在机场送走了儿子，妻子丢下老关哭着走了，只留下老关对着安检口发呆。老关特意穿了以前当经理时的西装，拿着一个黑色的提包，皮鞋也擦的蹭亮，他站着机场的人流里显得那么自然。

“你儿子现在一定很成功吧。”有一次我问老关。

“不知道。”老关木然地说，“我很久没见过儿子了，他找不到我。”

“你应该回家看看。”我最后一次看到老关对他说，照旧把飞机上的餐盒放在座位上，餐盒里没有饭菜，只有几张人民币。

从那之后我没再像之前那样经常出差，偶尔去机场也没再见到过老关，希望他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