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短篇小说
失语的大王花

失语的大王花

作者: 饭士壳 | 来源:发表于2019-05-29 11:12 被阅读2次

    我觉察到自己语言能力退化的时候是在马来西亚的槟城,说不好为什么,就是感觉语言能力在一步步从体内流失,就像自己被蒙住了双眼,绑上了手脚,悬挂在半空中,有人用一根管子插入静脉里,然后朝一个搪瓷盆中滴血,哒哒哒,似乎永不停止,又似乎在下一秒就可能停止……真实情况也不至于那么惶恐,就是感觉很无力。为此我特此写了一首小诗来讲明此时的状态和心境,题目叫《一个结巴的夏天》:

    稻穗抽抽抽抽出来了
    草人树树树树起来了
    小鸟飞来来来又飞走了
    夏天就这么
    结结巴巴地结束了
    这一刻惊慌的
    不仅仅是某一个人
    还有某一座城市

    一天,无意中在浏览网页的时候发现了槟城街道上绝妙的壁画,于是萌生了去旅游的想法。在一家旅游网站找到了住在槟城教授中文的S,S说她也刚到槟城不久,许多地方还没去过,她又不喜欢与家在当地的人一起游玩,因为会很乏味,所以很想找到一个陌生人一起游玩。她的学校给每位老师都配备了单身宿舍。和S约定好以后去对方的国度都可以借住在对方的住宅,也给对方充当导游,我们彼此留了电话和微信,约好了到了槟城国际机场后她开车来接我。一出机场,居然很容易在过道一旁的人群里找到了写了我名字的纸牌,因为她在微信上说了要用一张粉红的纸。你很难想象这有多扎眼。S皮肤有些黝黑,显得相当健康,带着一顶棒球帽,梳了一个马尾辫,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出了机场后,发现烈日灼灼,热得很。

    我们直接去了她的宿舍,是很典型的女生宿舍,很干净整洁,正如我预想的那样,墙壁上贴着粉红的壁纸。我将行李箱放到门后。房间里有一张相当大的书桌,她事先告诉过我她正在学习水彩画,我看桌子上铺了一张成稿,画的是一片沙漠上的星空。她凑了过来,我问道:“是在画《小王子》吗?”

    “小王子!对呀,画完我都还没想好名字哪,就叫《小王子的星空》。”

    看得出来,她用了牙刷蘸了白色的颜料,弹射在深邃的夜空中。我打趣道:“为什么不叫《小王子的沙漠》呢?”

    “因为小王子的家就在星空的深处啊。”

    “还真是适合呀,夜空中还染了玫瑰的深红。”我看房间的其他地方并没有存有画稿,便问:“你怎么处理你的画稿?”

    “阅后即焚呗。通常就是烧了。”

    “古人练习写字会建造一座小巧的焚字塔,练习完的纸稿全部烧给它。据说这么做天上的文曲星便会眷顾每一个写字的人。但你的画儿这么好,已经不像是习作了,就这么烧了实在有点可惜。不妨将这幅作品送给我吧。”

    “呀!我可还从来没有送过别人我的画。可是恭维我?”

    “绝对不是恭维,以后你要出了名,我的这幅画就值钱了。”

    “飞机上吃东西了没有,饿了我们先去吃东西,之后我们去老城区走走。”

    “正有此意。”

    旅游网上盛赞了一下槟城的美食,然而我却感到乏味——这让我很无奈,我根本不想如此扫兴,但是我无法伪装出来。炒河粉较我们老家可差了远了,而煎蕊口味又太甜。但她却吃的很香,我很羡慕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特地带你来吃,你怎么不吃啊。”

    “你留点肚子,一种东西别吃太多。”

    “你口味还真刁呢,入乡随俗嘛!”

    “真是对不起,其实我对美食没有太多追求,经常是感觉饿了就吃,手边有什么就能吃什么。比如说冰箱里要是放了一盒巧克力,我看着电视剧能一会儿就一条一条吃光,一开始还很矜持,一条二条从冰箱拿,之后就干脆将整盒巧克力拿出来,一股脑吃光。”

    “你倒很好养活。”

    “此话不假。”

    “我们出去找找你喜欢的壁画吧。”

    从小吃店出来,每人外带了一袋白咖啡,之所以说袋,是因为店里并不提供塑料杯或者纸杯,有点怪异的感觉。

    我们租了一辆三轮车,车夫是个印度裔的马来人,居然也会说汉语。老城区四处墙壁斑驳,果然像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都长满了寿斑,但依然精神矍铄。这些著名的壁画就绘在斑驳的墙壁上,其中有的画已经逐渐剥蚀掉了,有一张姐弟俩一起骑着自行车的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画中弟弟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双手圈着姐姐的腰,异常开心的样子。整幅画带给人以巨大的希望。

    “多想回到小时候,能像画中的弟弟一样,无忧无虑,搂着姐姐的腰,让姐姐带着自己绕着老城骑上一圈。”

    “这有多难,我就委屈一下,做一回你的姐姐好了。”

    “啊,你哪里比我大了。”

    “师傅,你这车我们不坐了,让他多给你些小费。”三轮车师傅开心极了。

    “谢啦。”S一把把我从车上拉下来,道:“走,我们租自行车。”

    最后,我骑着自行车,她坐在后边的车座上,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她在后边道:“你姐姐呢,现在在干吗?”

    “她开了一家小旅行社,是个蛮合格的导游。”

    “那你去了不少地方。”

    “我才不要跟着她的旅游团走,不想听她总是在游客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那些游客,明明许多人都相当有文化,还要去听她讲一些荒诞不羁的故事。”

    “我也要听。”

    “无外乎王母娘娘、望夫石、龟蛇大战之类的,每次我听到她在景点前不知所云我都捂着耳朵走开。后来干脆就不去她的旅行社了。”

    “哈哈哈,你姐姐一定气死了。”

    “你不要再晃了,再晃我们就都要摔倒了。”

    傍晚,我们去了情人巷,巷子很短,里面都是酒吧。我们进了一家酒吧,点了两杯水。我想起来在来的路上看到一张旅游宣传画,上面绘了一幅大王花的图片,于是就问她道:

    “我想去沙巴的神山看大王花,你有没有看过?”

    “说来你不相信,其实我也没有去过神山。”

    “你没去过那真是太好了,正好一起去。”

    “没想到你对大王花这么感兴趣。大王花据说本来并不臭,只是因为热带雨林中只有如苍蝇蚊子这样的逐臭之夫愿意给它授粉,它才逐渐进化成了散发着如此腐臭气味的花。”

    “这世上的生物岂非与我们人类一样,多数时候都是为了生存勉力而行。”

    “你大后天回国,后天去神山吧。”

    “同意。”

    “你知道我为何要将登神山放到最后吗?”

    “为何?”

    “因为我们在神山不一定能看到大王花。”

    “这是什么逻辑?”

    “因为只有大王花的开放不是由我们控制的,我不想让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被自己掌控。每一次旅行留下一些美好固然好,留下一些遗憾也未尝不可。另外,一开始就选择去神山看大王花,如果没有看到,就打乱了原来安排好的日程,而我是极不愿意随意打乱生活节奏的人,同时随后的几天不管去哪里游玩,心里一定会记挂着还没看到的大王花,总是想着没去的每一天都可能开放,那就没意思了。而放到最后,这种未必存在的遗憾却能形成一种正期待。”

    “你的观点与许多人都不一样。”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一家人都围在他身边。我只觉得他的喘息特别急促,异乎寻常。家里人都认为他就要走了,但我大姑回家做饭去了,于是我爸让我去找我大姑过来,给爷爷送一程。我那时候还不是很懂生与死的意思,觉得生命如此坚韧,加上爷爷已经在家躺了二个多月了,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我就去找大姑。等我与大姑回来,早在外边就听见哭声一片。原来爷爷已经去世了。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太遗憾了。”

    “但我不觉得悲伤。除了我奶奶开始放声大哭以外,其他人都没有流泪。爷爷的尸体慢慢变冷,男人们开始给爷爷收拾。擦洗身体,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大家只觉得这一天迟早到来,当来临的这一刻谁也不觉得遗憾,甚至我认为大家随着爷爷停止呼吸都松了一口气,大家都为爷爷高兴,也为各自而高兴。所有人这两个月都放下了他们的事,这两个月中这些事他们捡起来不是,扔掉更不可能。人人都暗自埋怨,实际上都暗暗恨起了别人,最后甚至恨起了爷爷。”她停了一会儿,喝了一口水,道:“大家都觉得受到了爷爷的拖累,只有我觉得亏欠爷爷。你看,这就是遗憾的影响。”

    去沙巴的头一天,我们预订了一间水屋,打算先体验一下浮潜,看完日落和日出,再去登神山。

    头一天我们足足玩了一个下午的浮潜,海水很浅,异乎寻常的清澈,各种各样的小鱼在我们身边游来游去,毫不怕人,真有一点相忘于江湖的感觉。看日落的时候感觉脊背晒得生疼,我们坐在水屋与海水相连的台阶处,四只脚轻轻打着水。我给S讲,在我的家乡,每到了黄昏,总有一种不知名的水鸟在河面上扑啦啦啦如蜻蜓点水般飞过,留下一圈一圈涟漪,美极了。王勃的“落霞与孤鹜起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虽然用在这里很俗套,但也找不出更好的词藻来形容了。在鱼鳞似云朵的映衬下,太阳收了威严,像圆润的红蛋黄一般,突然往下一掉,没入了大海中。我们脸上映着太阳最后的余晖,相互看着对方。我拉过她的手,她闭上了眼睛。我忍不住,脸贴过去亲了她。四周很静谧,突然栈桥上的灯光打亮了。她睁开眼,脸上绯红,低下头,忸怩道:“我们去沙滩走走吧。”走了很久,沙滩上的沙都还带着白天的余温。我们赤着脚踩在绵软的沙子上,始终拉着手,没有松开。

    晚上两个人在一间房里气氛很尴尬,她不停说话,在夜晚的静谧中声音越发响亮悦耳,带着紫色的风铃的气息,像是有什么人在远方的暗处柔软地招手,在轻轻地呼唤。其实她说话并不用如此响亮,但我们都隐隐害怕话题停下来。她几乎将她的经历从小学一直说到大学,说到大学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气里又疲倦又暧昧。她谈起她的初恋,突然哭了出来,很小声的抽泣。我抱了她。

    第二天我醒过来发现时间比较晚了,S并不在床上躺着。出了水屋,也没有发现她一个人披着纱巾靠着栏杆看海。她不见了,她背走了她的背包。在电话下边,她留了一封短笺给我:

    看你睡得这么香,我一个人去看大王花了,这个臭名昭著的东西还是我一个人看比较好。嗯,昨夜那个脆弱的我不是真的我。我会在这边多逗留两天,就不送你回国了。给你留下我家的钥匙,你离开前放在门前的地垫下面就好。对了,别忘了带走你的《小王子的星空》。会给你寄明信片。S。

    字迹很漂亮,“脆弱”二字看得出来她在写的时候想了半天,因为她写了一半以后用笔涂了,然后又重新在旁边写上了。她还在短笺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一朵大王花。我心下有些怅然,远远看着神山,心里想着,此时S一定在背着背包向大王花保护区走着吧。

    在栈桥上,我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看着脚下清澈见底的海水,感到乏味。是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我不知道是外界的事物逐渐同质化,还是只是在我的眼里逐渐同质化。真是要命。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的真假美猴王,最后据小说所言,真的美猴王胜出了。但是真真假假谁又知道,说不定是六耳猕猴胜出了呢?六耳猕猴难道不是本领通天?既然当年孙悟空能够皈依佛门,为何六耳猕猴就不行?只要此后六耳猕猴能顺利护送唐僧西行取经,完成本应该由孙悟空完成的任务,那又有何妨呢?

    许多人的过去,可以通通归纳为台历上的普通日子,365天,没有什么不一样。到最后死了,或者百年,或者千年,全都变成了尘埃,化为乌有,人真是够悲哀的。这世间的生物拼命在展现各自的不同,但一旦它们被纳入到我们的食物系统,我们的身体总是极其轻易地将它们转化成相同类型的物质,不论多特别,统统转化成体液,转化成脂肪。我又想起了平行宇宙,是否在另一个维度,真的有同样的自己,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在想着同样的问题,有着同样的困惑。

    S曾经就我的问题规劝过我,说:“你说的固然不错,但食物多样,每种食物都有各自的风味,都不可替代啊,所以说重点是不要让自己的感觉退化。”

    “但是就是退化了,怎么挽救呢?”退化了怎么挽救呢?我的语言能力也在此时逐步退化,无可救药。

    我想起了王家卫在《阿飞正传》里面的一句台词,说的是有一种鸟儿一生都在飞翔,它休息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而这种鸟对别人从来没有认真的时候,你以为他在看你,实际上他在想着他自己。我们通常所谓的认真只是在折磨自己罢了,我释然。终究还是去看了大王花,我推迟了回国时间,一个人去的,真的看到了它的盛放,并且不只是一朵,而是两朵。看的时候想着这个神秘的物种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开放,肆无忌惮地将自己的菌丝铺满了整座森林。

    回到槟城,脊背还在疼。S的家还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她果然还没回来。回国后我极其有秩序地安排好我每日的吃饭、散步、睡觉。曾经听一个人说过,生活无非就是学习、工作和爱人。只是找不到一个知心的女孩子,有时候就是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特别麻木,好像与她,或另一个她发生关系,都没什么,都一样。我还发现,许多人与我其实一样,总是轻易地将富有激情的事转化为例行公事,并习以为常。

    我将《小王子的星空》装裱好,挂在墙上。点起一根烟,看着玫瑰红的夜空,我想着小王子用了一种神秘的方式从B612星球穿行宇宙,来到了地球,但是他为何必须用死亡的方式离开。难道小王子真的能够回到B612星球再次见到他的那朵世间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吗?不管是什么原因,小王子真的死了也好,或者迷路了也罢,如果他不能回去,玫瑰花谁来照顾呢?既然能有第一个小王子,那么必然也会有第二个小王子的吧,玫瑰花总不会是孤独的。

    我自我安慰道:“对的,玫瑰花总……总不会……会是孤独的。”

    有一次,我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有个人端着个盘子坐在了我对面,对我笑道:“还在想着大王花。”

    我很愕然,这个陌生人我肯定从未见过。

    “总是想着大王花,浑身就会散发着大王花的味道。”

    我闻了闻自己,并不能闻出来,又诧异地望向他。他道:“上次你去看大王花,大王花的菌丝已经蔓延到了你的身上。”

    我不禁悚然,想着大王花正控制着我的身体,将菌丝尽情伸展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出花来。他说:“大王花总是选择一个人最寂寞的时候开放,不要让自己孤独下去。”他往前一推餐盘,站起身,戴上帽子,离开了饭馆。

    原来如此。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了我这个年近不惑的人,还在天真烂漫地胡思乱想。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失语的大王花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nuet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