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一天,那“一个人”要来。木心说:“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他在小镇的长巷悠然而焦急地等着。很久,那人没来。木心俏皮地说:“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真是红尘之中说诳语,虚虚实实迷死人)。可那人可能误会了木心:“我怕我来不来,你都不会为我下雪”。。所以她一直没有现身。本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那人失约了,木心失望地在小巷踱步,“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素履之往 独行愿也前些年读到这首《从前慢》,真是惊为天人。这样干净通透的文字熨帖了我似乎是饱经沧桑而坚硬粗砺的心。对自己的文学修养颇为自负的我,竟不知木心是何许人也。这位在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对于国内读者来说却是极其陌生的。在国内某些酸腐文人看来,木心不过是被高估的文学大师,陈丹青近乎吹捧的推介纯粹出于师生之谊。而我们这些读者毫无独立思想可言,人云亦云,附庸风雅。对此,我只想借用木心的一句诗:“我追索人心的深度 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乌镇。绵延千年的文脉在此栖身。诗书的浸润兼之江南的灵秀,一块温润的良玉浑然天成。见过木心的画像,眉宇间流露出隽永的书卷气和儒雅峭拔的风骨。出身诗礼簪缨之族,那种优雅与从容是与生俱来的。
上海。大厦将倾、前程未卜的乱世中,和当时的左翼青年一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浮躁的书生意气在艺术的深沉中安静下来,师从大家,找到真正的追求,一苇杭之,也算是迷途知返了。
文革。被抄家三次,挖地三尺,入狱三次。被囚禁18个月,折断三根手指。在阴湿的地牢里,觉得“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他们都跟着我下地狱了”,在白纸黑色的钢琴键盘上无声弹奏莫扎特和肖邦,在理应写交代材料的白纸上写诗。 小纸片正反两面写了密密麻麻65万字。某夜他乘看守不备,从木栅栏里钻出,逃出后茫然自顾,发现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又从刚钻出的木栅栏里钻回。对于文革,木心在文章里从未控诉或回忆,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知去原谅谁”。
纽约。在牙买加区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绝笔的心情日日写作,“燃烧,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写出大量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我喜欢发高烧40度写作。发热发到不倒下,好开心。”80年代末,他为一群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乌镇。在孙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层小楼,周围香樟、榆树丛生,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他是这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我想,在一个街灯昏黄的下午,他在“晚晴小筑”徘徊,随口吟诵道:
回廊止步自问
而今所剩何愿
曰 无
都不必了
2011年12月,乌镇。那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归去了。
他会为同车人,那个夹在新婚妻子和母亲、妹妹的矛盾之中痛苦不已的年轻人感到同情,也会下车后看到年轻人在雨中欢快地转动雨伞而欣喜。他会为此在纸上写道“常以为人是一种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他住在林肯中心的隔壁听鼓声。这非音乐的鼓声使他回到古老的蛮荒状态,更接近宇宙的本质。他会为鼓手的粗犷豪放赞美——“我心里发急,鼓掌呀!为什么不鼓掌,涌上去,把鼓手抬起来,抛向空中,摔死也活该,谁叫他击得这样好啊! 在那一刻他会对自己说: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
这样一个有趣睿智,有如孩童纯真无邪的人真是上天赠予读者的礼物。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可以很天真简单的活下去,必是身边无数人用更大的代价守护而来的。木心的可爱之处正是他的孩子气。他说他爱孩子,尤爱孩子气的成人。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强迫自己长大,像大人一样成熟深沉。对于别人看似幼稚的行为轻蔑地说笑道:图样图森破。”很多人的失落,是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成熟、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于是,我们就此变成自己年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他对生活也有自己的见解。当然不可与鸡汤学大师的宏论相提并论。我们听了太多的人生大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木心说“生活的最好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我闲的无聊时候总会胡思乱想,自以为超脱,更多的是沉重的虚无。木心却说“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于是我压抑与生俱来的悲观,努力寻找意义。可他却说悲观是一种远见。我混乱了233333
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像欧洲贵族般高贵优雅,一首 《从前慢》 俘获了多少少女心,想来他的身边一定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啊。可他一生茕茕孑立,飘若浮萍。未娶妻、无子嗣,倒像是西子湖畔的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可他对爱情的炽热与理解远超热恋中的青年。“从前的人,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 峰回路转地颓废这诗真是可爱得让人惊喜”。“那时候时间很慢,慢到只能用一生去爱一个人”。我们不知道那一个人到底是谁,这不重要了。因为木心说“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我发现自己也是这样,从未谈过恋爱,却故作高深,一本正经地对失恋的朋友热情开导,兜售自己的爱情观,俨然成了爱情专家。哪有人不渴望爱情,只是暂时没遇到罢了。
而他并不是高雅绝俗、纤尘不染,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那个写“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人,没想象中传奇,而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肯定,考虑回国后衣食住行怎么办……因自己的作品而受人关注是件幸福的事。他说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哈哈,真是可爱!
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一句诗“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暂且以此草草作结吧,以后读完木心的书,有机会去乌镇,去木心美术馆看看,相信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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