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死在病床上,悄无声息。妈妈这两个月住院,我只去看了三次。很多医院的程序和陪护都是姐姐在料理,包括应付来探病的其他亲友。什么病我不知道,姐姐比较清楚。后事也是姐姐姐夫办的,公墓的钱她觉得我应该出些以表孝顺,我让她先垫付,改日我还。
简单地在乡里设了个灵堂,老家的一些妇人们喜欢成群结队围着遗照哭丧,事先还问过需要伴奏吗?那她们会拎着个录音机来播放。姐姐没有时间找我吵架,索性把各种琐事累积的脾气发在姐夫身上,完全痴呆的外公在轮椅上瞌睡,也没有因为突然间来了那么多人而表现出与平时不同的样子。
倒是姐夫在哭丧的老妇们离去后主动问我:“看你一脸恍惚,要不要喝点酒。”
我随他来到琵琶树下,等他从车里拿出酒。未料他抱出一个袖珍小冰箱,里面有两个糙面玻璃杯子和一瓶已经开塞的威士忌。姐姐应该不知道他竟还在喝酒,他边倒酒边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我头都是大的——没有冰块了。”
把酒瓶放在后备箱盖上,他把车门打开,自己坐在副驾驶上,双脚伸出车外搭着。即便傍晚,日落后高温没有明显下降。我侧身靠着车,把冰凉的杯子挨来脖子处,杯底快抵到锁骨。姐夫这辆车我第一次见,不知道是不是新车,可以推测姐姐肯定没坐过,不然他也不会摆个冰箱在里面。我猜测说不定副驾驶的抽屉里一定有其他女人的粉底或眼影盒子之类,于是为了把话题从烦人的丧事上转移,我故意开口:“副驾抽屉里的女性用品清一下,免得姐姐来事。”
原来不止有化妆用品,还有和我一个牌子的卫生巾。Dior的那款粉底液,偏黑的肤色用起来最适合,粉饼应该也是刷姐夫的卡一起买的,还有Chanel基本的四色眼影盘,同样也没用过多少,只是刷儿不见了,姐夫够着头翻,翻出一样我接一样。“这些都给我吧,你心真的很大”我说完他还摸出个袋子给我装好,说:“你要?我可以买新的给你。”,我喊了声他的名字——作为一种警告——警告他我们不再是从前的关系,最后邀他一起喝完剩下的酒:“干了吧,姐姐找不到你又该出来了。”
姐夫两鬓已经汗湿,脱了黑色衬衫后只穿一坎肩,在角落总是长长呼出气。过了晚上十点,预先向路口馆子订的宵夜已经送到,老板和我家也沾着点儿亲戚关系,没拿姐姐递过去的钱。很多乡亲赖着不走就是在等这顿——好多人我叫不上名字——还偏偏个个会喊我与我装熟。使用假笑让人疲劳。
我在内房把刚才得到的化妆品摊开在外公的床上拍照发朋友圈炫耀,屏蔽了我借过钱还没赔的那几位男性朋友。来到客厅,打开刚送来的那些餐盒。有本地腌制的烤鱼、刷满油的烤韭菜、还有田螺、几碗腊肉炒饭、数十串粉肠、鸡皮、牛筋、鸭胗。找来盘子后,分别拾了几样给那边的直系亲属舅舅小姨他们送去,那时姐姐正躬腰向外公耳语,外公就露出牙床笑,笑猛了又咳起来。
装饰灵堂的花圈花环和各色纸钱都是姐姐直接拿钱给经常操办丧事的一位大妈采买,包括棺材前纸做的那对金童玉女,没有一丝立体的感觉,眼睛似乎还被点成了斗鸡眼。姐夫看着棺材另一边的那盏小油灯,说直到明天抬棺出街去火化时都要保证它不熄,得注意一直添油。
我不知道姐姐是否和我一样,至少我一直在等妈妈的男朋友出现,直到姐姐叫了第二次外卖给来守灵的七大姑八大姨享用,那个人也没出现。小姨走的时候邀请我和姐姐去下条巷的她家住,婉拒后姐姐递给我笤帚让我清扫满地瓜子壳与烧烤尖棍,她宣布要休息一下,于是端出一铜盆热水,在棺材旁泡脚,整个脑袋后仰靠着沙发,不知睡没睡着。
姐夫吃力地将外公从轮椅抱去床上,替外公盖上透气的薄被,轻轻合上门。经过姐姐时,他伸出两指试了试水冷了没。而此时闭着眼的姐姐突然说话,吓得我丢了笤帚后退几步,让人以为是死去的妈妈上了她的身。
“你们两个太不像话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喝酒。呵!”
不是大发雷霆的语气,反而听不出一丝感情色彩,出奇平静。我知道姐夫自然会搭话所以没接茬,于是继续把垃圾袋结好准备借口丢垃圾离场。
姐夫开始打哈哈,想就此蒙混过去。姐姐一睁眼,放出了眼泪,这是她连日以来的第一次流泪,可说话还是没有因为泪腺的分泌而带出鼻腔,继续平静道:“妈死了,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了。”姐夫蹲在她双腿前,双手抚在她的膝盖上,开始说些安慰的话。她是表演给我看,觉得像我们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没心没肺。
成年那么多年后,我们争吵过无数,要紧的是,我仍然觉得我们的每一次争吵都是有意义的。无数的为什么,就比如为什么她不能顺利地在旁人面前展示脆弱,为什么她非要追求节制并享受一种病态理智带来的折磨?为什么我会辞职,为什么成人多年我还是愚蠢地说不出每一个对方爱听的言语?为什么姐夫要和姐姐结婚而假装忘掉和我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为什么,所有为了寻求解决之道而做过的努力,因为母亲这个先驱实验者的离去,生活无意义的本质才半遮半掩地显现了一下,因为太让人灰心了,所以过的越来越无所谓和放任自流,没有一点心思修缮自己的生活或作风,更拒绝别人的指正。
我忍了一天,破骂道:“你哭什么?人都走光了,你哭个鸡巴,哭给谁看!”
姐夫扭过头皱出“川”字型的皱纹示意我熄火,和他从前不带套让我吃药内射时爽快皱起的是一个“川”字,舒服是这个皱痕,不舒服还是这个皱痕,不深不浅,也就四五年前的事。遥想我也曾在大学毕业时与返乡的男友分手投入与他的感情中——旧事在每次吵架时当然没必要再提,但就因为谁都不说,才成了每个当事人心里的毒瘤。
“哐当!”这个比我大4岁的女人一脚踢翻了铜盆,水溅湿了姐夫的裤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人前人后忙活忙死做这做那是我愿意?我不主持这些破事放着你一个无能的来做?你能吗?啊?钱是谁出的?你几岁了?到如今妈死了你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隔三差五就胡乱找人睡觉,从来不会换位思考为别人考虑!”
“真的,没有谁逼你料理这些,你完全可以不顾啊,是你自己碍于道德碍于脸面,你问过你自己吗,到底是什么在控制着你要照顾到所有人的眼光?难怪了,越来越像妈的人是你不是我,她教你的要嫁有钱人,她教你的女人要依附男人,教你面对男人如何表现出他们乐见的奴性。我早就想说了,你就是下一个妈妈。”
“哈!你也就这样了,每次吵起来都要牵扯到男人女人的事上来……”她指着自己的丈夫:“有几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吧?”
我一时语塞,再无组织语言的能力。姐夫握着姐姐指他的手放下来,又抚摸她的肩膀安慰她:“消消气消消气,别跟自己亲妹妹一般见识……”,没有人来对我说消消气,吵得再怎么大声,棺材里的人也不可能起来。反正从小到大,我的阵营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他们,可以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他们可以抱团取暖互相劝慰。眼前姐夫的眼神全落在姐姐身上,替她抹去她那根本一文不值的眼泪,我看不懂,明明每周固定和年轻女孩子开房的他,此时竟然能让我错觉他是真的爱姐姐。厉害了厉害了(竖大拇指)。
我顺利陷入伤感的规律:因为以后的路看不清所以才越走越往回去,做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不是挺好的吗?比如一再复习大学毕业就挣脱男友、和还不是我姐夫的大男孩热恋的勇气和决心。我一脚踢灭棺材下那盏说是给死人照路用的油灯,整个屋子光线就暗了一些。如果妈妈在另一个世界看不清往前走的路,她也会转身往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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