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梦

  前记：

极北幽寒之地，天地初开之时的洪荒气息仍在此存留，经久不散。太阴巨星悬挂在九万里长空之上，一条千里长的玄色大鱼在其中任意游弋，黑色的瞳孔内，闪烁着点点金光。

  林子辰挣扎起身，脑内一片混沌。入目所及，尽是无数巨大的金色牢笼，以及茫茫一片黑暗。明明不曾到过这地方，但林子辰却对这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冥冥中似有什么指引，他径直走往一个方向。一道惊雷在林子辰心中骤然炸响，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前面：一个与他相貌极为相似的男子，被囚禁在牢笼之中。

  那男子看着林子辰，闪过落寞的神色，轻轻一叹：快了......

  林子辰猛地惊醒，一旁的灯盏早已熄灭，西方斜阳的光铺落满地，却平添了几分寒意。“这梦，究竟是何寓意......”他抬头望向窗外，落叶正纷乱，“那人，又究竟是谁......”他睡意全无，走出门去。

  天色虽不算晚，行人却已三三两两，街道两旁的商铺也大多关门打烊，褪色的红绸带，似在诉说往日的辉煌。路途的几个行乞之人，衣不蔽体，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横躺在地上，已因久经饥饿，快要失去生的气息。秋风乍起，北雁南度，寒鸦哀鸣。林子辰步履缓慢，本应坚挺的脊背却已弯曲，眼神涣散，一脸颓丧，如夕阳暮日，死气沉沉。

  林子辰不知何时已出了城门，无目的的四处游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只觉恍然如梦。三岁识字，五岁诵诗，八岁便可手操文宝，人称文曲下凡；十七中进士，轰动乡里；十九便得状元，震惊朝野。弱冠后只一年，更是成了当朝右丞，亲辅圣上。在他的辅佐下，政治清明，粒米狼戾，国泰民安。可谁又能想到，一切竟在一朝改变。

  自他改政革新以来，有关他私养军队，贪污受贿的谣言便开始在朝廷间流传，民间更有书籍传市，宣扬他有篡位之意，欺君之罪。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终于深陷泥淖，挣脱不得。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前来他府中威慑时，竟发现了皇后的画像。一时之间，整朝哗然，龙颜震怒，只消一夜，偌大的丞相府便被夷为平地，林子辰自己，也被远逐边疆。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至于真相如何，无足轻重，他成了大笑话，才是天下人需要的谈资。

    湖面光滑如镜，倒映出林子辰消瘦的脸庞。他缓缓向前走去，神色无悲无喜。

  林子辰的意识渐渐陷入黑暗，他仿佛看见一具尸体在水中沉浮......但随即却又感到如遭雷击，脑海一片清明，开始闪过一幅幅画面。

  一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在桌前题字，手指间虽无过多技巧，但字字翩似惊鸿，矫若游龙，别有韵味。待到放下笔墨，他看着窗边熟睡的雪狐，露出无奈的神色，但却只有宠溺的意味：“素云，你怎如此嗜睡？哎，收了你这么个懒人。”接着为她披上衣裳，以免受冷。

  男子将雪狐放在羲和的龙车之上，嘱咐道：“素云，这几日我会离开，真君吩咐我去面见他，说有要事相商，你且等我归来。”说完，乘着云雾便缓缓离去。雪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露思索。

  雪狐依旧紧紧依偎在男子的怀中，亲昵地享受着他的抚摸。男子却心不在焉，看着雪狐，陷入发呆，良久也未说出一字。

  陡然间，祥和的天空变得暴虐，一道暗红色的闪电携摧毁万物之势自弥罗天轰击而来，浮云破碎，天河倒转，但却在那木屋外，逐渐消散于无形，好似不曾出现过。“终究是来了......”，伴随着一声哀叹，林子辰的视野又成黑暗。当他再次睁眼，男子却已消失不见，空旷的木屋内，独剩素云怔怔望着书桌上的刻字：

春风轻，玉潭静。花容尽妍鸟微鸣。青黛眉，朱唇斜，双眸皓月，闲云欲野。别，别，别。

          海誓残，金钗断。一斛相思独坐晚。人有意，世无情，生死两茫，红绳何寄。忆，忆，忆。——素云，莫念。

  素云轻轻摩挲着书桌，竟渐渐化作了人形。双眉微蹙，眼泛晶莹，红唇半开，贝齿轻咬，肤若凝脂，腰如细柳，体态纤细，皓腕凝雪，着白衣素裙，明净出尘，三千青丝成瀑，随意披散。她自言自语道：“即便我只是想看着你，也不许吗？”但那刻字竟浮空而起，连接成一处漩涡，还未等素云反应过来，便将她吞噬进去。

  “林子辰......”

  “你是素云......那我，究竟是谁？”林子辰不由得问道。

  “北斗第四星，天权，文曲星君的凡世转身。而他，则是你的仙魂。”

  林子辰终于明白一切。“你要我，去救他？”

  “没错。你二人的魂魄终究同根同源，即便被强行分离开来，但仍可以合为一体。我需要你做的，便是将他的魂魄解救出来。”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毁我仕途，置我于死地？又为何不亲自动手，岂不是更直接？”

  “凡人之躯，太过脆弱，我必须带出你的三魂七魄来。” 林子辰回头，却发现一张精致的脸上，已梨花带泪，眼中柔情万千。“对你，我又怎么，下得去手？”

  依旧是无边无际深邃的黑暗，金色牢笼散发着亘古时候的洪荒气息，似自混沌初开以来，它们便已存在于这方天地。依照冥冥中的指引，林子辰向梦中的地方走去，步履虽缓慢，却不曾后退。素云变作原形，紧紧依偎在林子辰怀中，眼中尽是依恋。

  良久之后，林子辰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关押的又究竟是什么？”

  “我也只是在天权的手札里看见过这地方，天地极北，幽冥极深，太阴为囚，鲲目为狱，金乌为笼。”素云慢慢回忆道，语调极重，似也不可置信，“至于关押着谁，烛照，幽荧，梼杌，狻猊，魁拔......太多，太多。”

  林子辰大惊，心中翻起狂涛骇浪，脸上失去血色。“只是可怜了这鲲鱼，被昊天上帝强行拘禁在此，以身为狱，再无化鹏之可能......”

  虽然距离好似无边，但随着心中感觉的愈发强烈，林子辰能够确信，近了。素云也似有所感，在林子辰的怀里躁动不安，蹭来蹭去，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

  天权双眼微阖，盘膝坐在地面之上，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沉睡当中。黑发无风自动，丰神俊朗，面若白玉，五官好似雕刻而成，精美异常，双眉似剑，背脊若枪，身着白色衣裳，腰束紫金绸带，青色玉佩悬挂其上，浩瀚书卷气跨越时间的沧桑更显古朴。不知何时，素云已变作人形，嘴角带笑，但眼睛却开始湿润。

  “云......你终究还是来了。”天权睁眼，神色平静，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六道轮回，都抹不去你的执念吗？”

  素云并未回答，她只呆呆看着眼前之人。多年的情思如黄河决堤般宣泄而出，她瘫倒在地，如秋风吹落的枯叶般柔弱。她不住地哭泣，两行热泪自眼中滚滚而下，所有的心酸委屈都蕴含在一起，一下全迸发了。

  林子辰侧目，不忍再看，却不知自己也早已泪满眼眶。未等天权有所动作，那金色牢笼竟开始变得黯淡，不久便化作一只金乌飞往黑暗深处。天权似早有所料，并不惊讶，他只缓缓走到素云身旁，望向上方，眼中光华尽失。

“七情六欲，当真戒得掉么？西天诸佛，骗人的罢了。”

“云，有些事，其实早已注定，你我前日相遇，今日分离，都只在这范畴里而已。”

  “云，以前我总在想，仙，有眼泪吗？若是有，又是什么时候才会流下。今日，我终于知道了。”

  “别过了......”天权的身体开始消失，如初春白雪般渐渐消融，但神色安详，笑容依旧，温润如玉。

  素云呆呆望着这一切，想要抱住即将消失的天权，却只抓住那枚玉佩，以及，一滴尚还带有温热的眼泪。点点光辉聚集，竟缓缓在上面勾勒出一颗星辰的痕迹。她坐在天权消失的地方，指甲嵌进皮肉，三千青丝刹那成雪，白衣似缟素，血泪从脸颊滑过，落到地面，清晰可闻。

  天地忽变，上方黑暗开始渗透进丝丝光芒，苍穹崩裂开来。一道人影从九天之外斜睨而视，他身材并不魁梧，整片天地却似都臣服，面部云雾缭绕，看不清真实相貌，冕冠辉煌，照临九州，眼中仿若有星辰碎裂，瞳孔漆黑如墨，摄人心魂。他并未开口，林子辰却分明听到一声长叹：“痴人......”强忍住跪倒在地的冲动，林子辰极目而望，却只看见一片虚无。随后，他只感觉眼前一暗，便失去了意识。

  “你与天权，终究不是同一人。是我一意孤行，今日才铸成大错，罢了，罢了......”

  林子辰缓缓苏醒，却发现自己正伏在案桌之上，手中竟握着那枚玉佩，旁侧的铜镜上分明显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殿内紫气缭绕，计时的香已燃去大半，其余考生正奋笔疾书。考官站在林子辰身旁，怒目而视，喝道：“你这厮已睡了三刻有余，现在到底是考或不考？”林子辰无丝毫犹豫，大袖一挥，起身走出殿外，放声说道：“一生似梦，却又非梦，这官，不做也罢......”

  相较先前，玉佩之上又多出一狐形图案，脑袋上扬，目光刚好正对着那颗星辰，好似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