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温头一次见到刘老汉时,他75岁,骨瘦如柴,大夏天的,浑身颤抖地裹着一张黝黑的旧棉被,缩在一间没有门的牛棚里。
也不知是身上疼痛,还是心里难受,刘老汉的哀嚎声一阵高过一阵,在这个幽静的小山村中,显得格外突兀,撼动人心。
"你今天可吃饭了?”贺子温问。
"没有!"刘老汉干脆的回答。
“那昨天呢?"贺子温不死心的又问。
"也没有……”
刘老汉双目浑浊无神地望向远处昏暗的天边。
贺子温下意识用手抹了抹脸,沉默了几秒,可后来却还是没有坚持住,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个圣人,平凡的也不可能再平凡了,沒有霸道总裁的上亿身家,也没有爽文剧男主的济世胸怀。
可贺子温身为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却还是就看不得这样的人间疾苦。
“后生,我老汉求你,发发善心,就给我吃口肉吧!我好上路……"
刘老汉哭声凄惨,干树枝似的五指,拼命一样想抓住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希望。
"吃口肉!"
这大约也是刘老汉今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了,多么卑微又渺小呀……
贺子温经过向村民多方打听,这刘老汉年轻时还当过兵,上孝敬父母,下照拂兄弟,甚至兄长去世之后,嫂嫂改嫁,他还帮衬着养大了侄子。
一个老农民,收入有限,却硬是供侄子上了名牌大学,养出了这“山窝窝”里的金凤凰。
只可惜刘老汉仁善了一辈子,却娶了一位“不贤妻”,不但年轻时就刁钻 泼辣,搅得阖家不宁,后来更是生了个“不孝女”,把年迈患病的刘老汉赶出家门受罪,而自己还在对面的二层小楼里日日看自己亲爹的笑话……
贺子温一听就气炸了肺,这还了得!
虽然他不敢自诩为什么正义的使者,可我国一直是礼仪之邦,百善孝为先。
况且刘老汉行善一生,是最不该受此报应的人,否则天纲逆转,善恶颠倒,岂不坏了伦常?
就当贺子温在村民的带领下,提着棍棒,打上门去时,却有个 彪悍村妇,提着个黑水桶,当头 泼了他们一身的尿!
“滚滚滚,你们都算个啥葱?平白无故的,也敢上桌闹腾,若是跑慢了,小心俺一刀把你们的脑壳劈成两瓣!"
妇女扯着嗓子,吊着眼梢,刚放下手里尿桶,便又顺才抓起了院里的镰刀,一看便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尿液腥骚, 泼妇凶悍,一把旧镰刀,硬是被她磨得 锃亮.
众村据仿佛提前演练好的一般,立即一哄而散,在场只留下一脸呆傻的贺子温。
虽然也是人过中年,可贺子温可是从城里来的大学生毕业,这要在古代,可是正结的儒生,风雅了半辈子,又哪里见过这个阵势。
妇女冷笑了一声。
她叫刘玉芬,从七八岁起,便敢在这小山村中称当地一霸,与土狗大鹅并尊,又岂会真把这几个吃饱了撑的,乱嚼舌根的小喽啰放在眼中。
" 嘭!"
待刘玉芬“嘭”的一声把大门关上,溅起了一阵尘土,贺子温又呆站了半天,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出路。
不大一会儿,从墙角,鬼鬼崇崇探出个男孩,十一二岁,虽然打扮的挺“利索”,可却一直抹着鼻涕。
"叔,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去小河边洗洗吧!我娘她,也不是故意的……”
慢慢的,贺子温在与小男孩的交谈之中才了解,刘老汉年轻时确实是个好人,亲戚朋友,若是哪个有难,他都义不容辞,就是掏干家底,他也甘之若饴。
只是一点,刘老汉就仿佛是忘了自己家中还有妻有女一般,任由妻女每日吃糠咽菜。
尤其是在他大哥死后,他更是不顾家中妻女反对,执意收养了被大嫂抛弃的亲侄子。
自从侄子来到了刘老汉的家中,刘老汉待若亲子,渐渐也显露了他重男轻女的本性.
原本年轻时刘老汉也是当过两年兵的,妻子虽然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可组织上给他的政治觉悟,也绝对不允许他抛妻弃女。
可自从刘老汉过继了侄子之后,这一切的格局就全被打破了。
刘老汉日子过得困苦,一家人平日里节衣缩食也就罢了,外人也很少知道,侄子上学的代价可都是从这母女俩牙缝里挤出来的。
甚至后来,刘老汉为了供侄子上名牌大学,女儿刘玉芬中学才毕业,16岁就被迫嫁给了46岁的“老鳏夫”……
刘老汉的妻子不同意,跟丈夫闹了起来,他也不在意。
反正这一辈子,父母,哥哥,侄子在他眼中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都和和美美的
只有老婆和女儿,她们都只是不懂事的“外姓人”,离婚了正好,也省得以后要是自己的侄子有了出息,她们这些个外人,再跑来“沾光”……
可令众人都没想到的却是刘妻性子烈,一时想不开,竟然在女儿出嫁的这天喝了农药!
一昔之间,喜事变丧事。
刘玉芬的婆家人都觉得不吉利,为此也一直看不上她,好在后来刘玉芬的老公能干,跑去城里打工,也赚下了一份家业,盖起了二层小楼。
没几年,刘玉芬也生下了儿子,日子才好过了起来。
不过父女俩也因为刘妻的死,彻就结下了恩怨……
只是“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刘老汉的侄子毕业后,直接留在了大城市工作,不但成功迎娶白富美,事业有成之后,还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妈,直接“孝心”值拉满,建立了“忠孝两全”的完美人设。
只留个刘老汉身无分文,到晚年又疾疼缠身。
刘玉芬本来也不想管他,可也架不住村委会一而再,而三地调解。
因为刘老汉与刘玉芬是确实的亲子关系,她就有 赡养父亲的义务……
无奈刘玉芬便只好把刘老汉安置在自家废弃的牛棚里头,有时一天,有时两三天,总之饿不死他,鸡鸭吃剩了,刘老汉就可以饱餐一顿的!
若是没有这些饲料接济,他就日日望着天边,等待命运的裁决……
贺子温听着小孩的叙述,听着听着便陷入了沉默。
世事无常复杂,这与课本上教得事非黑白,果然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在他的眼中,刘老汉没错,偏偏刘玉芬也没错。
刘老汉的侄子能不计前嫌,认回亲生母亲,更是高风亮节……
"你个死小子,让老娘好找,原来躲在这懈怠,还不快趁天没黑,上山去把牛撵回来下来,否则你年底是要等着吃烟喝风吗!”
贺子温俩人叙叨了半天,远处传来了刘玉芬的高声叫骂。
不过小孩似乎也习惯了,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回到家中的贺子温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一大早,便叫了一份锅包肉,给刘老汉坐车送了过去。
刘老汉夜在嘴里嚼了半天,怎奈一颗牙也没有,肉没吃到,他光秃秃的牙床倒是磨出了血。
众人都说贺子温有爱心,比刘老汉那挨千刀的女儿强上千万倍,只劝说他接走刘老汉,让他再死之前,也过两天享福的清闲日子。
可面对刘老汉的一脸期待,贺子温也只是窘迫的搓了搓手。
"那个,大爷,你先慢慢吃着,我城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也就是在贺子温走了没几日,小山村中就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然下降,刘老汉就那么悄天声息的死在了牛棚里。
兴许是冻死的,也光许是疾病和饥饿,反正在刘老汉死时,瞪着大大的双眼,人生多苦,他可不想再有来世了……
在众人没有见到的一个傍晚,小山村雾霭茫茫。
刘玉芬在自己亲娘的墓碑后头又悄无声息的起了个小土丘,心不在焉的烧了两张纸之后,仿佛一下又想到了什么,一脚踹翻了火盆,尚未灼燃尽的黄纸,一阵旋风刮了过来,滴溜溜地打转。
刘玉芬恨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凭什么你 戕害了我们母女一生之后,还能有人祭祀,继后香灯,你不配,你不配!"
仿佛发泄心中情绪,刘玉芬狠狠地把小土丘踩得面目全非。
刘玉芬的儿子,“小大人”似的拥住了娘亲的腰。
"娘别哭了,你还有我呀!"
刘玉芬失神的抽噎:"可娘从今以后就再没有爹了,连个可恨的人,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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