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春被打了,流了好多血”盛孃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边跑边说。
“被打,这个与世无争的小伙子为什么被打?”
桃春出生在桃花盛开之时,出生时头就着了地,巨大的血肿虽然没有要命,却落下后遗症。桃春他爸攒了好多年,又借了好多人才凑了一笔钱做了手术。“因为又抽了骨髓,所以他才那么瓜(方言“傻”)”盛孃又补充说。
“你没发现他说话不利索吗?这些是后遗症啊。”盛孃看我没说话又接着说。
“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问他为什么挨打,谁打的?”盛孃一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这几天我时不时的去花棚玩,熟识了这个憨厚的小伙子,他虽然说话不利索,做事也没有见机,但却很认真。我一直记得他说“二姐,帮我介绍个女朋友,我好想要个家。”那天他干活时弄伤了手,我顺手递了个创可贴给他,收工时他憨憨地说:“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
因为工资低,花棚里干活的除了桃春才二十多岁外,其它都是稍上点儿年纪又没有什么技术的妇女。
“我看一米七五,穿着破旧的桃春扛钢筋,铺管道、和水泥,他啥脏活儿、累活儿都干,他一个小伙子的工价怎么这么低?”
“他脑子有问题,说话还不利索,也没有技术,工资高的地方连我都不要还要他?”盛孃一脸鄙夷地说道。
“我一点儿没觉得他有问题啊。”
“你不信就算了”盛孃感觉和我没法说下去,气笃笃地走了。
在花棚里干活的人都觉得桃春傻,脑子有问题。我觉得他除了个别词句说不清外,交流还算顺畅的,逻辑也清楚,干的活一点儿也不比其它人少。
在农村,一个男丁一生必须要完成的两件事:讨媳妇儿和盖房子。到一定年纪必须结婚,不管丑的、美的、聪明的、傻的总要找个人结婚成家,仿佛一结婚生活就有了提升,如果谁家孩子到三十岁还没结婚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在我们村儿打光棍儿是一个男人最悲惨的境遇。房子是为结婚而准备,姑娘们大都愿意嫁到新盖了房子的人家。
桃春他爷有五个儿子,他爸排行老五,一户农村人家要为五个儿子张罗婚事,那难度是很大的。桃春他奶托人张罗了很多年才从偏远的山里找来了桃春妈。后来村里人发现桃春妈不识数(没有多少的概念,也不会算术,智商有问题),办事也不合常理,因而大家叫她老好人(在我们的方言里就是“傻”的意思)。事实上在村里很多找不到媳妇儿的人,就会考虑找一个老好人,或是找一个残疾人结婚。
因为老好,分家的时候,四个哥嫂抢走了离家近的田地,桃春家连自留地都要走三十分钟,栽棵菜浇个水都极不便,桃春妈抱怨了几句,又被哥嫂们撵上门打了一顿。
桃春外婆来看闺女,桃春他奶不仅指桑骂槐,还特意当着亲家骂了桃春爸。挨了骂的桃春爸,关起门揍了桃春妈一顿。桃春外婆当晚就哭着走了,从此再没来过。
因为是老好人,村里人也欺负桃春妈。桃春妈从邻居那儿买了两斤黄豆种,因为当时没钱给,等种到地里后,邻居硬说买的不是两斤是四斤。桃春家的花生种得好,村里人来买,市场上五块一斤,他们就只给桃春妈两块一斤。留着给桃春盖房的宅基地被人2千块(市价2万)就买走了,像这样的哑巴亏桃春妈吃得太多了。桃春妈外出干活也遭人排挤,她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别人只记一个月,她吃了亏还说不清楚。看不得别人过得好的好事者总不断挑事儿——说是讲非,桃春爸不问青红皂白,对桃春妈就是一顿打。脸肿了,腿折了,手断了,这些年桃春妈一直受着,忍着。
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桃春就辍学了,成年后的桃春也面临和父亲一样的问题:盖新房,结婚。村里好多人家为了盖房子甚至把田地都买了,桃春和他妈的情况又让这两件事加大了难度。
桃春他爸妈到处托人,希望可以说上一门亲。远近知根知底的人家谁也不愿意自家姑娘嫁给桃春,这件事一拖就是好多年。
三年前,总算有个神通广大的媒人从深山为桃春说了个不嫌他家的彝族姑娘,亲家说没盖新房子也可以,但要多摆几桌酒席。
操办婚事,不仅掏空了家底,还举债好几万,这对别人家兴许不是难事儿,可对桃春家无疑是巨石压顶。
结婚两周后的某天,新娘不见了,桃春家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还是一无所获。后来桃春他爸听说是媒人从中作梗,新娘才跑的。气坏了的桃春爸去找媒人理论,一激动又把人打伤了,被判刑坐了三年牢。
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还得继续,桃春继续奔走在找媳妇儿和还债的路上。他也曾去外面挣钱多的地方找活干,但是不仅老板嫌弃他,工友们也因他的老好而出难题为难他,没办法的他又只得回了家。
刚好1号花棚开建,需要人,桃春就来了。因为工资太低,来的人少,老板一开始亲切的叫他桃春兄弟。人手够了以后,老板就开始骂他,嫌他做事没见机,难听的话讲了几箩筐,希望他自己离开。每天同样挣五十块钱的盛孃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提供桃春家的各种素材。好几次干活,自己分内的活儿也扔给桃春,还诬陷桃春没好好干活。
整个夏天,桃春都忍辱负重地在1号棚里坚持着。大棚上虽然绷着塑料,扯着遮阳网,但四面密封,在建设中的棚还没有通电,各种通风设备也都还是聋子的耳朵。下雨天,棚里都闷热异常;晴天,棚里温度可达40多度。棚外的农家院里种满了脆皮李,立秋一过,太阳为李子穿上了紫色外衣,摘下一个,用手掰开,直接吃,又甜又香,又脆又解渴。盛孃直着腰,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一帘外的脆皮李的味道,棚里渴坏了的人们开始咽口水。有人甚至说:“谁敢去偷点儿来吃吃,他的活儿我干了。”
谁也没注意,桃春溜出去摘了一草帽脆皮李回来,干活儿的人们边吃着脆甜可口的李子,边说“真甜”。我去玩的时候,大家正开心地吃着李子,桃春站在一旁开心地笑着。
走的时候我悄悄和桃春说:“别再去摘别人家的李子了,听说那家人不好惹。”他回了我一个憨憨的笑说:“他们喜欢我的感觉好好!”
吃到甜头的人们又怂恿桃春翻了几次墙,摘了几次李子,终于被主人家发现,桃春挨了一顿打,和他一起吃李子,怂恿他去摘李子的人,在主人家赶来的时候都消失不见了。
桃春家的房子被前后的小楼挤在了中间,门方上还贴着掉了半截的“天作之合”的横批,我在低矮,破旧,黑暗的小房子里看到了头上绑着绷带的桃春,他憨憨地挤出点儿笑来,半天才说“二姐,真后悔没听你的话。”桃春妈满脸悲苦地说:“我们要赔1000块钱……”
市场上卖1.5元一斤的脆皮李,要买多少才值1000块……桃春家除了养着的2头猪和一台打谷机还值点钱外,家中再找不出值钱的东西。这1000块钱,桃春要在那闷热的大棚里苦熬20天。
从桃春家出来,我心里很难受,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想到一个成语“火中取栗”,但我又想,桃春他就算有错,但他也只不过想大家不要因为他的老好而排挤他,为这,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我们村像桃春家一样老好的人家还有几户,像桃春妈一样的母亲也有好几位,就我所知,他们过得都不咋样,他们身边不仅有盛孃还有张婶、王姨、李叔、赵伯。想过好日子有什么错呢?只是总有人见不得别人有点好,总有人喜欢恃强凌弱。对桃春他们来说,生活已经够不容易了,多希望不要再人为地增加他们生活的难度。
老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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