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是一个宇宙难题，有时候倒不如久久不见久久见。”
今天看到姐姐在微信群里说三伯去世了，心里咯噔一下，内心荒凉，眼里干涸，才深刻地认识到死神的手已经偷偷地伸到了父母这一辈人这里了。
三伯算是寿终正寝，吃完早餐后睡回笼觉就一睡不起了，享年六十七八，算是比较有福气的死亡。对于三伯我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这源自于父亲与三伯的关系，父亲的兄弟姐妹脾气都较横，又都不能好好坐下来沟通，所以一旦有矛盾就变成了死结，只能是死神的手才可以解开。
父亲母亲那一辈人，大多都没有读书，又生在兵荒马乱的时代，感情比较粗糙隐晦，不知道谈心为何物，也不懂得沟通，所以相处总是横冲直撞的，容易伤人伤己。
记得死神这一双手上一次解开的结是父亲与大姑的，大姑我也很陌生，在她死之前才模糊见过一两次面。听母亲说早年大姑和邻居打架，打得不可开交，父亲去劝架，手段并不高明，在旁边干嚎几声也劝不开如胶似漆的干架人，情急之下父亲咬了大姑一口才得于救架，只是这一口代价沉重，从此大姑与父亲变成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听母亲说大姑将走之际，派人唤了父亲母亲过去，说是见一面、说些体己话才瞑目，算是走之前想了却身后事，轻装上路。走的人将生前恩怨随风飘散入土为安，只是不知道活着的人——父亲，是否可有遗憾。
或许大姑一直等着父亲的一声歉意，但终究等到行将就木，才觉得这一声歉意，也是大不过生死的，在死亡面前，也是渺小得可以泯去。而父亲，并不擅长人际处理，也并不懂得这一声歉意的分量。在大姑生前的几十年时间里，他们姐弟俩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偶尔参加的几次红白喜事相遇也没有用正眼看过彼此，犹如路人，但毕竟终究共享一脉血液，做不到对路人甲那样的云淡风轻无牵无挂，到底到最后还是要理一理这血肉之情的。
这一次三伯突然地走了，父亲哭成了泪人，母亲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伤心的时候。三伯这个人一生起起伏伏，是一个顶厉害的人，年轻的时候发过金矿财，那时候腰缠万贯，风光无限，年老时也落魄过，但人脉广，有想法，会折腾，总是出人不意又赚得腰包鼓鼓的，当个赤脚律师也威风禀禀的，不乏气度。
相比于三伯，父亲一生平庸，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靠一身力气吃饭，所以三伯在见到父亲的时候总是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且态度强硬，压得父亲抬不起头，他们两人一个看对方蛮横，一个看对方平庸，都互看不顺眼，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话都针尖对麦芒，基本靠互骂完成对话的。但是父亲始终不是三伯的对手，所以总是吃一肚子亏回到家就念叨三伯的不可理喻，时间长了我也认为三伯不好，加上平时三伯和我也没有多少交流，见面我叫他一声听他为人师表两三句就躲到一边去了。
三伯这样突兀地走了，在我眼里算是寿终正寝，是比较有福气的死亡。但对父亲、三伯母、堂哥堂姐来说，是有些不负责任的，毕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交代什么，是一个遗憾，犹如一首没有终止符的歌，停在了高亢的音节上，让人的情绪不能像一条抛物线那样渐渐偃旗息鼓。
我相信此时的父亲心里一定乱极了，父亲与他的哥哥这一生，从没有打心里的和和气气相处过，彼此看到对方过得好心里不快，过得不好心里也不是滋味，总之是非常矛盾的。
早些年我们家贫困，父亲怨恨三伯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冷眼旁观，等到这些年我们家条件慢慢转好，而三伯经济状况也不威风了，父亲心里又惦记三伯，经常兜里揣上我们给他买的烟，在茶馆里见到三伯就笑眯眯地递上去，名义上孝敬一下哥哥，实际上也有炫耀的份。我相信父亲是想告诉三伯，“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啦，有好烟抽了，分你一点以为凭证，当然也算是体恤你现在不舍得买好烟抽的境况”。
每当我见到父亲回来喜滋滋地向母亲说今天送烟给三伯的情景，父亲多少有一些骄傲。但是以后，父亲兜里再揣上好烟去到茶馆，也是再也寻不到三伯的踪影了，父亲想要分享与炫耀的心境，是再也没有承接的对象了。人生一大憾事之一便是自己强大起来了，敌人变得渺小或者消失了。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三伯能起死回生，相信父亲会很高兴，他会谢天谢地，会感动地热泪盈眶，但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也会一如既往地较量，互看不顺眼，互相有矛盾地相处着，直到死亡化解一切。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外公因为承受不了几个亲人接二连三地离世，心里凄苦，对人世已毫无眷恋，不久后便走了。母亲仅剩的唯一一个娘家人——二舅，在最开始时他们彼此心心相惜，没过多久也因各种原因不再往来。
相处是一个宇宙难题，有时候倒不如久久不见久久见。
父亲也说过，现在条件好了，人也老了，如果能够和三伯和平相处，也是一桩好事。只是他们终究不能和平相处，父亲和三伯，他们终究摒弃不掉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自今天三伯死，父亲想必百感交集吧，毕竟不管爱恨，都是付出了相当多的情感的，三伯走了，父亲与他之间的那紧绷的绳随之绷断，父亲也是会被反弹抽打的。
人这一生，看似很漫长，两万左右个日子，每天起床到上床睡觉，太阳一日日升起下沉，感觉就像永恒一般，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会忘记死亡，以为人生就像日不落，远大抱负，爱恨情仇，都往不死的状态处理，功名到了这里又望向那里，财富永远都积累不够，欲望达到了又生出新的来，活得紧张而疲累，以为功名、财富积累得越多，就能拥有的越多，直到有一天突然面对死亡，才意识，原来，什么都带不走，一入土，便斩断与人世的所有关联，未完成的梦想，未喝完的牛奶，喜欢穿但舍不得穿的衣服，视为宝贝的人/物，都再也见不到触摸不着了。
人生，苦多，乐少，努力互相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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