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株小草的思索
古色古香的黑瓷花盆,一株近人高的菜豆树,枝干笔直挺翘,树冠茂密,叶片墨绿。
菜豆树还有好多名字,最为著名的是叫幸福树。我不甚理解它为何有这个吉祥的名字,更不相信它会给主人带来某种幸福之类的祥兆。我笃定地接受乖蹇命运的安排,并不期冀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人生逆转。所以,仅仅是出于对那惹眼绿意的偏好而愿意接近它而已。
每天早晨,我提着喷水壶,殷勤而虔诚地在它身上洒下雨雾般细密的水珠。看着雨雾中微微抖动的绿色叶片,我心底便悄然涌起一缕莫名的激动。
菜豆树有着优雅的姿态和茂密的叶片那绿得醉眼的叶片常常如一汪碧水泊在眼眸之中,继而弥漫开来,染绿了我的思想。让我觉得除了丑陋的令人窒息的青灰色之外,这个世界还有生气,这抹生气催我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不尽的绿茵般的憧憬和遐想。
一日,我蓦然发现浅褐色树干下黑黢黢的泥土中,竟泛出一点青翠的颜色。俯身仔细观看,是一株草茎,短短的细细的,在茂盛的幸福树下那样渺小,甚至有些可怜。我想拔它出来,又有些不忍,伸出的手指在它身边踌躇彷徨。
我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它纤弱的体态,不禁愕然:细细的竟不是它的茎,那是一片薄如蝉翼的叶,一层层紧紧地包裹起来,像一个着纱裙的青涩女孩,抱紧自己瘦削的双肩,忐忑的大眼睛惶恐地瞪着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我,苗条的身姿在我鼻息的拂动中微微摇曳。
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以微弱但顽强意志挣脱黑暗和压抑束缚破土而出的稚嫩的生命。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被我粗暴而随意的扼杀了。一种罪恶感倏然袭上心头,我满面惭色缩回做钳捏状的拇指和食指。
于是,在我的怜惜和每日喷薄的雨雾中它存活下来。与高大的幸福树在同一个花盆、同一块土壤里毗邻共存。我发现它绝不因自己的丑陋细小而卑怯或羞赧,脖颈总是高高昂起,兀自肆意而快乐生长。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每吟诵白居易这首诗,我胸中便充溢一股苍凉与悲壮之气,脑海里浮现出莽莽草原野草连绵起伏、悲壮而旺盛的意象,顿感生命的顽强和不屈。
我不再因它们是片草叶,是被熊熊野火舔舐席卷之后的一片灰烬,而眼神同情、怜悯甚至睥睨。因为,它们实在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它们的倔强和勇敢,倒是足以让人类感到自身的孱弱怯懦。
眼前花盆里的一株草茎,莫名其妙地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是不是也在向一个世界,也向我彰显顽强的生存意志和不因枯荣而变易的气节呢?
我惊奇于它的勇敢和生命的突兀,对它的关注甚于关注菜豆树本身。我开始每天用喷壶制造一片如江南小镇般的湿润,当雨雾散尽,我便忧郁地看它。看它细细的纹理和渐浓的绿色,看它贪婪吸吮叶尖的水珠,看它夜间悄然长高的身姿。
它似乎更珍惜生命,更渴望成长。它生长的速度要远远高于身旁挺拔的幸福树。在它身边,我每每嗅到一股浅淡而生涩的野味,那是它的体香,是它在月光下挣脱般地扭动腰肢舒展生命而散发出来的汗液味道。其实,那只是草的味道,是地球上所有草叶的味道,但却因我们在这个特殊的情形中邂逅,令我悸动,让我向往。
我的心脏因此提高了忐忑的速度,加大了落下的重度,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像草叶生命的脚步一样,变得紧迫而铿锵。
我微闭双眼,鼻翼轻启,长久地陶醉在草的味道之中,神思凝固。
我如醉如痴地关注一株小草的行为,被他人视为怪癖。有人笑曰:养花乎?养草乎?
我嘿然不答。
我需要回答吗?完全没有必要。在这株草叶面前,哲学不再高傲冷峻,变得温暖亲切,变得通俗清晰,像婴儿的皮肤细腻透彻。
大自然里,生存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美国诗人狄金生说:“只要感觉自己活着便是莫大的快乐。”美国作家孟肯也说:“活着是很有趣的事。”
无论万丈巨岩与碎石土沫,无论辽阔海洋与涓涓细流,无论浩瀚沙漠与一掬沙粒,也无论苍茫林海与弱草一株,它们都顽强地用自己灿烂而执着的生命向大自然阐释存在的意义。生命没有华丽与丑陋之分,虽然各自占有的空间维度和时间长度不同、存在和运动的方式不同,但在存在价值这一点上它们同样辉煌。
菜豆树固然高大茂盛,那株小草不也婀娜飘逸、生机勃勃吗?它们同在阳光下笑靥如花,那种灿烂在价值的天枰上是丝毫不差的等重啊!
存在的意义在于存在,而不在于存在的方式。
大千世界宇宙万物亘古不息运动着,以其千差万别纷纭繁复的方式存在。存在本身就是价值,就是意义,就是循环往复的太阳系,就是烟雾缭绕的峰峦谷壑,就是逶迤绵延的夕阳沙漠,就是凝重浩瀚的深深海洋,就是古木繁茂的原始森林,也就是几十万年来脊椎渐渐挺直,眼界渐渐开阔,道德渐渐完善,思想渐渐丰富的人类。
这是存在的同一性。
那么,存在的差异或者区别是什么呢?如同高大的菜豆树与其根茎旁那株细细的草叶,只是形式不同。
一本色彩缤纷极尽抒情的书却不是文学,书中说:“生命如同一个世界、一个信号或是一种思想,像它产生那样又消逝了。纯粹的繁多造成纷乱,它又回复到增多了的灰烬。一切都死了。”这本哲学名著叫《世界本源》,书的作者是英国的一位哲学家,他叫米歇尔。
生命像一片云,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株草,一滴水,一粒沙,一片蝉鸣,一声呻吟,一句诗,一行脚印,乃至一个情愫,一个眼神,一缕指间烟蒂散出的蓝色的淡淡的烟雾,千姿百态,姹紫嫣红。它们都是“一个信号或是一种思想”,会死去也会重来,让世界繁复,让存在延续。所以,相对于重重叠叠的花蕊而言,我更痴迷于草叶极其简洁的生命形式,它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着,昭示着,暗示着……。
我渐渐觉得,其实那花盆于它并不适宜,尽管它很渺小,但它的热情,它的野性,它的追求,似乎房间里的这个花盆并不能满足,不仅不能满足,而且还成为一种禁锢,一种压抑,甚至一种扼杀。
它需要更辽阔的原野,更猛烈的风雨,更强烈的阳光,甚至也更需要野火的焚炼。因为,它是大自然的精灵,自然既是它萌生的产房,也是它死亡的墓场。它可以在那个自由的田地里愉悦生活,快乐死亡,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形成生命高傲而尊贵的轮回,永不枯竭。
我思想忽然蹦出一丝火花,竟如草叶燃烧一般熊熊起来。
我小心翼翼挖它出来,根须带着一小块湿湿的泥土,搁置在楼外的草圃里。
我想,那是它永生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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