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止于至善
【原文】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宋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解〗徐爱问:“昨天听闻先生关于‘止于至善’的教导,我隐约觉得修行用功有了一个着力处。但总觉得与宋代朱熹的格物学说无法会通。”阳明先生说:“‘格物’正是‘止于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原文】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解〗徐爱又问:“昨天我用先生关于‘止至善’的教导,去推理‘格物’的解说,好象已经明白了大半。然而,朱熹关于‘格物’的解释,可以从《尚书》的‘惟精惟一’,《论语》的‘博学守约’,《孟子》的‘尽心知性’等方面,找到依据,所以我还是不能将它完全放下。”
阳明先生说:“子夏笃信孔子的教导,曾子则善于反躬自省。虽然笃信圣人也是对的,但总不如反躬自省来得真切。你现在既然不能自得于心,又怎能简单的承袭旧说,而不加以实践验证呢?你看朱熹自己,虽然他十分尊敬和相信程子,但只要碰到心中有异议的地方,又何曾简单地选择相信老师所说的呢?朱熹对于唯精唯一、博学守约、尽心知性的理解,其实是与我的见解相吻合的,只是你没有去深入思考罢了。只是他对于‘格物’的阐释,不免有些穿凿附会,已非《大学》之本旨。唯精是唯一的功夫,博学是守约的功夫。既然已经明白知行合一的主张,此处只须一句话就能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者的事情;‘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者的事情;‘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的事情。朱熹对‘格物’错误的解读,主要是将这意思弄颠倒了,把‘尽心知性’当作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者去做圣人‘生知安行’的事情,如何能做得到?”
【原文】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二,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解〗徐爱问:“为什么说‘尽心知性’是‘生知安行’者的事情呢?”这一段的讨论是建立在孟子的“立命”学说基础之上的。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然后再结合《中庸》“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三重境界来展开。其中,“生知安行”是指古代圣人才有的资质,天生就知道(不学而知),自然而然的行动(不勉而行)。对应的,“尽心、知性、知天”是一重境界,“存心、养性、事天”是一重境界,“夭寿不二、修身俟命”是一重境界。
阳明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根源。尽心也就是尽性。《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只有至诚之人能尽其性,能知道天地的造化与养育,这是最高境界。操存舍亡,‘存其心’,那就说明只是未亡,心没有跑开去而已,但还没有到尽心的程度。‘知天’的知,犹如知州、知县的‘知’,主管的意思,说明已经明白自己的天命(责职)所在,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参赞天地之化育’。‘事天’犹如子侍父、臣事君一样,务必恭敬对待,无私无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方可没有过失。此时,自己与天还是相对为二,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所在,贤人事天,圣人则是天人合一。
至于‘夭寿不二’,这是教育人们要一心向善,不能因为境遇的穷通或寿命长短而把为善的心改变了。只是一心修身以等待命运的安排,认识到人生的困厄与通达、长寿与短命并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还有一个叫命运的东西存在,换句话说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遇事也就不会因此而心动,这便是孟子的‘不动心’。讲‘事天’,虽然与天相对为二,但已经看见有个天正在眼前。‘俟命’,就是还不曾见面,尚在这里等待的味道。这就是初学的人树立人生志向的开端,有一种‘困而知之,勉而行之’的味道在,也就是有一种迎难而上、惕砺自强的精神在。只是朱熹在这里把境界和程序给弄反了,一上手便要人学最高的、圣人层面的东西,反而导致初学者无从下手了。”正常的程序应该是从“君子(修身、俟命)——贤人(存心、养性、事天)——圣人(尽心、知性、知天)”循序渐进的。
人们在学习的时候总是会犯类似的错误,往往只看到“塔尖”,只听到他高光时刻讲的话,而看不到“塔身”与“塔基”,看不到他背后的付出,这样又如何能复制别人的成功?佛经中有一则小故事:
从前有一个愚笨的人,到朋友家去作客,主人留他吃饭,他嫌饭菜味道偏淡食之无味。主人听罢,连忙为他在饭菜中加了一点盐。他再吃时就觉得味道很好。于是,他心里就想:“饭菜的味道之所以变得好吃,全是因为那盐的缘故,只是放了一点便如此好吃,更何况更多呢,味道一定会更好。”于是,他决定直接吃盐,一口吞进嘴里,不料咸得要命,就急忙吐掉,不但没有享受到美味,还感到非常难受。(《百喻经》)
【原文】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解〗徐爱说:“昨天听闻先生的教导,我隐隐约约觉得做功夫就应该如此。现在又听了先生的悉心解释,心中再无疑虑。其实,我昨日也想到过,‘格物’的‘物’字,就是‘事’的意思,讲的是在心上做工夫,格心中之物,而不是在外物上格。”阳明先生说:“对。身的主宰就是心,心的发动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侍亲上,侍亲就是一物;意在事君上,事君就是一物;意在仁民、爱物上,仁民、爱物就是一物;意在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物。因此,我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讲‘不诚无物’,《大学》讲‘明明德’的功夫,其核心就是一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一个格物(闲邪存诚)。”
《中庸》讲“不诚无物”,如果此心不诚一真切,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明治维新的摆渡人”佐藤一斋说:
不诚无物:凡物以诚始、以诚终。若无实心以终始此事,则事物亦坏堕无有,故事物必因诚而有之也。(《传习录栏外书》)
稻盛和夫说,人生的一切,都始于心,终于心。这既是讲“心即理”,亦是讲诚心。阳明先生在读《武经七书》时,也曾点评道:
今之用兵者,只为求名避罪一个念头先横胸臆,所以地形在目而不知趋避,敌情我献而不为觉察,若果“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单留一片报国丹心,将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又何愁不能“计险厄远近”,而“料敌制胜”乎?
带兵打仗的人,若无精忠报国之诚心,此心被那“求名、避罪”的私意所障蔽,又何谈“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的上将之道?深受阳明心学影响的林则徐,曾据此写下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名句。《系辞下》云:“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明明知道前进可能就是死亡,但自己职责所在,绝不以私心避害趋利,能这般正确对待进退存亡的,大概只有圣人可以做到吧!故阳明先生说,“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这便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之私”的作圣功夫,是真正的“格物致知”。先生曾说,只有在大利害、大毁誉面前,能致得的,方是真知,能格得的,方是真物,绝非见解意识所能及也。此可以看第218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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