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没有宽恕晋王,大抵是他作为曾经的胜利者,知道其中的利弊,他不再是慈爱的父亲,而是清醒无情的君王。
三殿下与皇后相继离世,晋王起兵谋反,那颗血肉之心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打击,他的身体日渐式微,殿下日日进宫侍奉汤药,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丝毫忧虑与哀伤,就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到官家面前,奉上玉碗。
官家挣扎着坐起,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俯身看着殿下,像是质问地说道:“你恨我吗?”
殿下抬头与官家四目相对,赤诚坦荡地说:“我曾经觉得官家是极度自私的人,为了权力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血肉之情,也恨你与皇后恩爱有加,恨你偏爱昭明,可我一步步走到今日,明白了许多君王的无奈,便也不恨了,即便所剩无几,但官家仍留着几分血肉之情,已是万幸。”
官家欣慰的点头 ,长舒一口气,说道:“你能明白,也不枉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效法古人,这盘棋实在妙不可言,对吗?寤生。”
殿下震惊的看着官家,他想不到任何继续掩饰自己的言语,可官家早就知,他的慵懦是假的。
他索性不再掩饰,即便语气温和,也处处与官家针锋相对。
“官家做了武姜,儿臣不得不做寤生。”
官家挑眉,笑道:“你赢了,不是吗?”
殿下直直的看着官家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冰冷坚定有那样的平静地说:‘是,我赢了。”
“你好狠的心。”
殿下怔了怔,须臾间红了眼眶,他委屈愤怒,他不顾一切的与君王反抗,他目光凶狠的看着官家,咬牙切齿地反问:“那孝仪皇后,昭乘,贤德妃,他们何等屈枉?你任由那毒妇为非作歹,你可想过她的心是何其狠毒?官家又是怎样慈悲无量的圣贤?”
官家哑口无言,眼里满是愤怒与震惊,这样的局面僵持许久,他泄了气,无力的挥手:“退下,日后不必再来。”
大抵官家也觉得荒唐,身为高高在上的君王,膝下只剩一个儿子,他是否会后悔为了磨砺殿下而做出的一切?只是到最后一切都如角落里盛着明媚灯火的琉璃盏一样,稍有不慎就会碎裂一地,前尘尽毁。
殿下恢复平静与顺从,对官家拜了又拜,躬身后退,离开大殿。
我回头看官家,官家看着殿下,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悔恨与痛苦。可是任谁也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他们的关系没有丝毫缓和,殿下依旧日日来侍奉,是礼数还是真心,我无从知晓。
直到第二年白露这一天,官家坐在桂树旁的石凳上,总于褪去了所有的严厉阴骘,如寻常人家的父亲那样,拉着殿下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我记不清官家说了多少往事,只记得那夜的风很凉,露水染湿桂花,明月皎皎挂在天边,差一点就圆满了。
就在这天夜里,官家崩逝,殿下跪在床前,灯火照见他滚烫的泪珠落到地上,拜了又拜。
第二日宫门开时,官家崩逝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州府,京中官僚贵戚皆披麻戴孝的跪在殿前,娘娘一身缟素奔来,看见守在棺木前的殿下。
殿下抬头,眼睛红红的看着娘娘,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这次,都结束了。”
他们两两相看,一滴泪水落在襟前。
官家的丧仪持续了数月,择吉日后入了皇陵,彼时已经是隆冬。
殿下也戴上了十二旒的冠冕,我透过五色珠旒,始终望不清他的眼睛。
但他衮冕加身的那一刻,往日十余年间的困难,也算值得。
殿下张开双臂,给娘娘看他十二章纹的冕服,笑吟吟地问道:“窈娘,你看还合身吗?”
娘娘微微低头,温柔浅笑:“很适合官家。”
殿下如今是官家了。
官家含笑点头,转过身去,一口鲜血吐在嫣红的平绒地毯上,黑漆漆的一片,女史黄门焦急的喊着官家,纷纷冲上前去,而他只是单手撑着屏风,挥手命令他们后退。
“无碍,无碍。”
官家的声音沙哑,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宣政殿,隐隐露出愁容。
娘娘上前拉住官家的手,满眼疼惜的说道:“官家,妾在偏殿等官家回来。”
我站在屏风后,目送他走向銮殿,只听的泱泱群臣山呼万岁,那声音整齐洪亮,响过钟楼里的钟声,一遍遍回荡在宫城里,那一刻的官家是怎样的心情?我隔着屏风望了又望,终究连背影都望不见。
于是我并不固执与窥探他的心,我如何能够窥探君王心呢?转身离开的刹那,见千万流光透过朱户照在屏风上,我才注意到那枝颦颦袅袅的杏花沾着一点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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