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沉梦

作者: 乐无 | 来源:发表于2022-08-30 13:3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再次见到太子还是在内狱里,他仍穿着朝服,冠冕在侧,闲闲倚在墙上。我知道他心中的波澜,不过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从不允许自己狼狈。

    他抬眼看我,我亦看着他,似乎我的到来在他意料之中。

    “得了谁的手谕?”

    我像往常一样,垂目膝下,答道:“得了太后的恩准,原是娘娘要来的,只是内狱不比寻常地方,太后怕娘娘受惊扰,便遣臣来探望殿下。”

    太子只是作壁上观地笑笑:“连你也要骗我吗?”

    我竟忘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话里修饰了多少真假,我连忙跪在他面前,深深叩首,“臣死罪。”

    他摇头叹息,“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又如何治你的罪呢?”

    他轻巧的话语里,是嘲弄,无奈。

    他做了十年的太子,机关算尽不过是为了活着,可到头来,还是满盘皆输。

    自古锦衣薄幸郎,他却将情谊二字看得最为深重,原是难得可贵,只是生在天家,又如何使得这些?

    我原有千言万语要诉,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最无用的吉祥话。如今却是我最真诚的祈愿。

    太子仰着头,上面是爬满蛛丝霉斑的屋顶,目光闪闪里流露着若隐若现的惨淡,“我花了十年时间,究竟是算计不过这帮狐狸。”

    他咬牙切齿,他恨极了。我看着他落魄无助的模样里,恍惚间看到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

    那一年的太子十六岁,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殿下心中是英明的,臣永远相信殿下,殿下曾救臣一家于水火,臣微寒之躯无以为报,便永远地拥护殿下。”

    太子看着我,那抹轻笑实在艰涩,他素来如此沉默,许多苦水都不曾倾倒,身于庙堂之高,寻常人又如何明白其中几分辛辣滋味。

    “芳歇!”我转身离去时,他猛地叫住我,忽的沉下声来,“告诉太子妃,我都明白。”

    他明白,自然不会怨恨。

    倘若他不是太子,一定会与她琴瑟和鸣吧。

    回到太子府时,已至黄昏,门庭没有灯火,寂寥得寒骨。今庭中无人洒扫,任凭枯叶迎风做萧条,昨日繁华忽如大梦一场。

    太子妃在回廊徘徊,想必是等了许久。她此刻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礼数,只仔仔细细地问殿下如何。

    “殿下托臣转告娘娘,他都明白。”

    我将殿下的话原原本本地带给她,想着她会如何欢喜,不料她只是默然点头,似悔似悲。

    当夜幕里亮起第一朵烟花时,我们才意识到,今天也是花朝节。

    仍记得那年花朝节,她坐在马车里,穿过热闹的灯市嫁到太子府的那一晚,花胜扬歌舞,金玉撒满城。

    她悄悄挪开羽扇,问我妆面是否还整齐。

    我为她扶稳凤冠,告诉她太子是极好的人,也一定会喜欢娘娘的。

    殿下最喜春天,也最爱花朝节,每逢节庆,他都会带着我们到闹市里去赏灯,殿下温柔细腻,总是懂得小儿女的心思,虽未言说,但他们也都懂得这份心意。

    在礼数森严的天家,这是如何难得。

    所以殿下不必有王者的威严,便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只是君王不是庶民,似乎也从不需要一个“妇人之仁”的太子。

    夜幕里泛着靛蓝,满天繁星里遥遥飘着一只挂着彩缯的花神灯,御着东风而去。

    风还是冷了些,拂过衣襟鬓角,娘娘望着满天的明灭,眼眶中泛起涟漪,她却也未曾多停留,也许是怕触景伤情吧。

    我未曾跟去,独立庭中,杏花疏疏落落地飘零,那一年我进太子府,也是春日,远远望见一株杏花开过远墙,被人挂满了彩缯花胜。

    福宁姑姑说,是太子贤明,百姓将花胜挂在这儿,是为殿下讨祥瑞。殿下也从不干涉他们,任由那些花胜迎着春风招摇。

    殿下生得白净,平眉凤目风流儒雅,我见他时,他正打马归来,漠漠斜阳相照,青衣瘦马,谈笑翩翩,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我惊奇,他竟是太子殿下。

    那副少年模样让我猝不及防,愣住了神,是福宁姑姑拉我跪下,深深叩首,“民女叩见殿下。”

    “你便是芳家的女儿吧,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是那样清越,如山溪流水般潺潺入耳,我忍不住抬头看他,望见一双半含笑意的眼睛。

    我埋下头去,“芳歇。”

    “春余众芳歇,子结累蔓抽。是个好名字,日后你便跟着姑姑吧。”

    春风斜阳相对里,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便要再次俯首谢恩,匆匆离去。

    偶然遇得相似身影,都令我恍惚。

    此番殿下被弹劾,并不算什么意外,太子品行端方,为人忠正,虽年少却实有才干,应为东宫之位不二人选。

    殿下为先皇后所出,是嫡长子,依照国朝是规矩,立嫡立长,但官家厌恶先后,自然也不会喜欢她的儿子,官家偏爱幼子昭明,天下皆知。

    昭明殿下英武果决,善骑射通兵法,颇有官家年轻时的风范,相比于这个儒生太子,他喜欢这样的儿子又似乎不足为奇。

    何况此番,还是昭明殿下亲自弹劾,即便那是栽赃。

    我有时想不明白,君王高坐明堂,就没有父子之情吗?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殿下如今却生死难料。

    殿下实在可怜,为国为民呕尽心血,这十年辛苦却不及痴儿一句谗言,官家竟昏庸至此。

    太子妃进宫那日,是花朝节后的第三天,她穿着储妃翟衣,跪在官家殿前,为太子请命。

    我们没有见到官家,出来的是官家身边的梁侍郎,他躬身施礼,低声劝言,“太子殿下铸下大错,官家还在气头上,娘娘还是请回吧,以免惹怒天颜。”

    她看着禁闭的宫门,又看看正躬身施礼的梁侍郎,失落地坐在地上,她是明白的,单凭一己之力,从来都无力改变什么,何况是久居深庭的女子。

    “我自知无能为力,此番也只求见殿下一面,看他音容是否如昨,还望中贵人启奏官家。”

    她眉眼低低,恭顺至极。

    梁侍郎再次躬身施礼,缓声言道,“废立为一国大事,官家虽宠爱二殿下,仍不至动摇国本,太子殿下也会平安的。”

    他的话并无道理,却也有几分劝慰之意。梁侍郎向来与殿下亲近,又是官家近侍,娘娘没有固执。

    她低着头,缓步走在冗长的宫道上,眼前忽然柳暗花明,秾翠的莲叶铺满瑶池,春风浮动,绿波缱绻。

    太子妃神色怆然,驻足良久,沉香亭里的遥远记忆,随着满眼的苍翠翻涌而来,那一年他们新婚燕尔,相敬相亲,小舟争渡,藕花接天。

    我永远站在远处,守望着藕花深处里的殿下与娘娘。

    春雨夏荷总是让人沉沦,我无数次奢望着岁月就此停下,赌书泼茶,谈笑风生。

    行至东门时,正逢二殿下谈笑而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绮罗堆锦绣,珠冠璀璀,风姿烨然。

    他躬身向太子妃施礼,依旧唤她嫂嫂,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乖张跋扈。

    他的模样挺拔伶俐,相比于儒雅的太子殿下,通身的气派的确更有帝王英姿。

    太子妃微微回礼,便急急而去。

    “他都未曾将殿下当过哥哥,这声嫂嫂又从何来?我不明白,他有何颜面。”

    她有意无意地说了这句话,一改旧日的持稳,何况还未出宫门。

    庶民之家且有兄弟相争,更何况君王的儿子呢。太子妃是高官之女,虽深在内庭,也对这些争斗不足为奇。只是她心底仍是个坦率的女儿,却为命妇之表率,从不允许她使出几分真性情罢了。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当,向四周环顾去。

    我们在府中一连等了月余,始终没有宫中的消息,而对于殿下的裁决也始终没有定论。就连太子妃的爹爹都说殿下这次凶多吉少,也许内廷是在商讨废立之事也未可知。

    太子妃日日心如悬丝,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殿下若成了庶民,或是死了,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国舅大人都愁出了几根白发。

    府中日日都有人想着如何讨身契,早早离开这个风雨满楼之地。

    再次得到殿下的消息是在四月,皇后身边的华纨姑姑前来拜谒太子妃。

    她进内堂时的脸色并不好,行罢虚礼后直直跪在太子妃面前,哭啼着将皇后的话一并陈述殆尽。

    太子妃惊坐起,不敢信华纨的话,又反问道,“你说什么?”

    “太子殿下不用几日便能从内狱出来了,朝堂上下皆斥责二殿下构陷太子,求官家将殿下逐出京师,殿下年幼,难免荒唐糊涂些,受人挑唆指使也是有的,殿下还未成家立业,做母亲的又怎舍得看幼子远离?如今能救殿下的也只有太子了,望娘娘向殿下陈情。”

    她哭哭啼啼将冤枉又说了一遍,只是殿下现在人在内狱,是昭明殿下害他至此,太子妃如何会帮他?若不帮,皇后是她的婆婆,日后定要刻薄于她。

    只是她来不及多踌躇,便已经拎出轻重来,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诉起苦来,“我一介妇人原不懂朝堂之事,如何左右君臣之事?且我为太子之妻,又如何插足兄弟之事?于情于理我都是逾矩的,父母爱子之心,我也是明白的,奈何我也不过一介妇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同姑姑一起垂泪。”

    说完拿巾帕子轻拭眼角薄薄泪水。

    皇后明白太子的软肋,她笃定太子会帮昭明殿下,左右不过仁慈二字,仁慈,不过是心软罢了。倘若堂前之人是太子,华纨一番情真意切的荒唐陈词,早已奏效。

    东府的门客无一不视他为肉中刺,屡次三番劝诫太子早早除去祸患,他却总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兄弟之间血浓于水,何况幼子无知,难成气候,诸卿不必在意。

    他是否想过有一天,这个无知幼子会狠毒狡诈至此呢?

    太子妃却说,“殿下是储君,这样的损益还是斟酌清的,或许他比别人看得更清,也未可知。”

    殿下从内狱出来时,已经是七月中,那日的天阴阴的,刮着小风,我看着风中舞动着衣袂和略显瘦削的身体,究竟是寻不到当年的影子,那个意气风发,柔似春风的太子殿下。

    殿下宣我进牡丹堂时,已及黄昏,他闲闲倚在亭内,感受着穿过指尖发缝的凉风。他素来爱一人如此。

    他未等我行礼拜见,便徐徐开口道:“福宁姑姑还在内狱,不会再出来了。你说,她为什么要背叛我?”

    “臣愚钝……”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姑姑是皇后娘娘选给殿下的女官,知书达礼,聪明干练,也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

    殿下很重用姑姑,府中诸事大小皆由她打理,倘若殿下及冠婚娶时,也许她无福做太子妃,但是做个良娣也是势在必得。

    殿下是神像似的人物,在国朝,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做太子妃呢?终究不会是我们这等凡胎浊骨。

    他没有多少怨怼,一如旧日般平静祥和,对我说,“你去见见她吧,说起来,她还有恩于你。”

    殿下看着我,目光里有不少意味,仿佛是在问我会不会也像福宁那样背叛他。那一刻,我想将心中的赤诚全交予他,只是话到嘴边,却咽在心口,我向来不敢轻许什么诺言。

    只是殿下,也许您不知道,即便天下人都背叛你,芳歇不会。我没什么渴求之物,也唯独盼着能远远站在殿下身后,知道你的悲喜,便也足矣。

    我跪在地上,深深叩首,四目相对间,我希望他能读懂我眼中的话。

    院墙外杏花凋败,残花随风飘荡,我又想到温柔持重的福宁姑姑。我见她时,也不过十几岁少女,一身樱绿襕袍,发间簪着宫花,鬓边游丝微动,行至有礼,如春熙映柳,令人亲恭。

    我不善言辞,手脚也不伶俐,是姑姑站在我前面,悉心教导,处处维护,才有了今日。

    她是神仙般的人物,却没有太子妃的家世。我常替她惋惜,这样好的一个人,他日却只能委身于寻常人家做妻子。

    可如今她落入泥泞,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觉身后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徒有抹不干的眼泪。

    我生平的恐惧都来自内狱,十五岁那年父亲遭人构陷,抄家时恰逢梅雨,我永远记得那日山雨欲来时的风,吹散父亲的发髻,沉重枷锁下无力的脚步,而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父亲,殿下,如今到了福宁姑姑。

    我站在内狱门前,天昏昏的吹起冷风,里面向来是阴冷潮湿的,她在里面是如何煎熬呢,我踌躇着不敢往前,姑姑如天上的祥云一样不染尘埃,我不忍见她如此。

    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们之间不过一栏之隔,却觉是千千万万重山,那样遥不可及。

    姑姑依旧对我笑,她伸出手来,那双细嫩的手如今黄埃凝血,我想拉住那双手,她却默默收回,强颜欢笑道,“我的手脏了,不要弄脏了你。”

    我双手抓着栅栏,看着她含泪的眼睛,慌忙说道,“我去求殿下,求殿下救救你。”

    她的眼泪顷刻而下,垂目摇头,“好姑娘,是我连累了你,今日你我得以相见,已是殿下最大的恩慈,日后只怕你在府中日子艰难。”

    那一刻我不明白,她是这样的仁厚,如何会忍心害殿下呢?

    “姑姑这样疼我,我却救不了姑姑。”

    我无能为力,只有相对而泣。

    她同我说起宫中的旧时,幼时顽劣的殿下,仁厚慈爱的孝仪皇后,教她明德之理的玉容姑姑,还有初入内庭的那个冬天。

    “我恨他,我想抽其筋骨,剥其皮肉,都不足以平我心头怨愤。可说起原委,却是我飞蛾扑火,为了一个人,一句空口白牙的承诺。”

    福宁冷冷的目光注视着我,那语气里糅杂着悔恨和愤怒。

    “他是谁?”

    “昭明殿下。”

    我惊诧到没有言语,东府谁人不知二殿下的虎狼之心,她是太子最体己的女官,为什么要这样?

    未等我组织好言语,她又将往事娓娓道来,“我十岁时打碎了贵妃的建盏,是官家亲赏的建盏,贵妃要治我重罪,是孝仪皇后仁慈,免去对我的责罚,让跟着玉容姑姑,到她身边侍奉。

    后来皇后病故,而我尚未报答她的恩德,便请命于官家,照顾殿下。我们在宫中都是无依无靠的,若你论什么高低贵贱,也算是相依为命。

    只是后来,我遇到了二殿下,他是何等的风姿烨然,举止间让我迷醉,他说,他爱慕我,等他做了太子,凭什么王侯贵女他都不要,只等弱冠后娶我为妻。

    那的确是空口白牙的承诺,也是赤裸的利用,可我却教自己赌一把。

    我是罪无可赦的,但殿下又何尝没有利用我,你只知道他温柔仁慈,却不知道他心中有多少阴谋算计,他知道我对二殿下的心思,自然也防范我,利用我。

    只是,你永远不要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

    她是诚心悔恨的,只是往事如沧波逝水,再不可追回。

    我走出内狱时月已西悬,逢恩的白马停在角楼边上,秋波蓝袍被风掀起一角,他远远地看着,目光有些涣散,凝神内狱,我知道他心中的牵挂。

    “逢恩。”

    他猛然回神,言辞慌乱地问我关于姑姑的现状。

    我只从实说来,忍不住泣涕涟涟。逢恩也跟着我掉眼泪。

    “殿下最重爱姑姑,我们去求求殿下吧。”

    “殿下不会饶恕姑姑,我们只知道殿下温柔宽厚,却忘了他是未来的君王。”

    那条路走得太漫长,我回头看着,蒙蒙雾雨不见归途,不见来路。

    从春到冬,花落纷纷成了皑皑白雪,我时常会想起姑姑,如今的内狱应是冷极了,自从姑姑讲罪将全盘托出后,殿下便不再过问此事,这次没人能猜到他的心思。

    我们等到的,是姑姑死去的消息,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殿下微微愣神,眼波中似乎藏着一圈涟漪。

    他不曾细问原由,只是会意点头,“让杜临年安排吧。”

    狱中虞候说是病死的,我看着姑姑苍白枯瘦的模样,竟忘了痛苦时的哭号。

    “母亲是冬天走的,福宁为我缝了这个银雀裘,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在宫里,不会让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我时常发狠,决定要她一死了之,永绝后患,只是话出口时,便会想起她,宫中府中的日子,多少个朝夕。”

    她死了,一切恩怨都付之烟波,殿下披着银雀裘,站在角楼上望着远方,我不明白他的心,或许那一刻他在为姑姑哀惋吧。

    冬去春又来,二殿下领奉长州,远离京师,殿下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以待来日。

    殿下永远是这样宠辱不惊,当门客纷纷道喜时,他闭门不见。

    他对太子妃说,“明弟此去长州,便是今生难见,可怜了圣人。”

    娘娘为他斟上热茶,悉心劝慰道,“为君之子,自然不能与寻常百姓相比,殿下不必伤怀,他日诸侯朝圣,母子还是会相见。”

    娘娘会永远陪着殿下,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知道自己不该留恋这这场迷梦了。

    我心里有一句,锁在五脏里,等我化灰化烟时,方能飘散开来。殿下是庙宇里精致尊贵的神像,我这样凡胎浊骨,注定只能远远观望。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娘娘坐在高堂上,温柔亲近地和我说,“今日你爹爹娘娘来,说为你许了人家,他是个忠厚可靠的,只问你愿不愿意?”

    “娘娘知道那个人吗?”

    “是梁家的儿子,去年乡试拿了解元,年纪轻轻,是前途无量的。”

    梁闻玉,我幼年时便知道他,爹爹娘娘最看好的便是他。

    “好姑娘,父母之命,绝不会害你。”

    我们婚期定在次年春天,梁闻玉曾来看望过我,与幼年时不同,他早已没有婴孩的肥胖,只是眼睛仍旧是没有澄澈,他已经长成了兰芝玉树般翩翩公子的模样,这样儒雅的气质竟有几分像殿下。

    我不知道梁闻玉的心,也许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里的相配吧。

    而我无法留在东府一辈子,也不能侍奉殿下一辈子,诚如娘娘所言,嫁给梁闻玉,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所求的不多,却也留不住,只是怀念旧时光景,姑姑跟着殿下,我跟着姑姑,我们一起走过京城多少繁华,我贪恋着稍纵即逝的美好,迟迟不敢抬眼去看今日的光景。

    因为姑姑的背叛,东府里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那些流言蜚语虽真假参半,却无任何辩驳的余地,只有我知道姑姑。

    殿下是心思缜密的,他信不过别人,亦信不过我,只是在东府里,在他体己的女官里,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幽幽的眸子看着我,不想错过一丝细微的神情,即便他一字未说,却也是赤裸裸的怀疑与质问。

    “臣来东府六年,殿下却从未信过臣。”

    我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敢于这样与他对峙,四目相对间他眼中闪过的是惊愕。

    我知道,在东府里恭顺是生存之道,殿下习惯了我恭顺了样子,他的目光从未因我的反抗而示弱。

    我俯首跪地,不曾抬头看他,只是字字句句地说,“臣为东府尽心十余年,只为报恩与殿下,若殿下不信臣,臣自请离去。”

    娘娘笑吟吟地坐到殿下身边,目光温柔祥和地落到我身上,“殿下今日颇为烦闷,你先去吧。”

    而我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我狼狈离去,殿下的目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常言道,花有重开日,纵然来年草木春深时,也不是旧年的颜色,我时常怆然,感念这人间事事多有不公,没人记得姑姑,更没人知道姑姑为他们挡下多少责难,他们只知道姑姑是东府的叛徒。

    诚如这位女史所言,“在东府里,有谁不知道芳歇与福宁最是要好的,福宁背叛东府,险些害殿下丢了冠冕,殿下竟然让她来做新掌事,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我偏是不服,殿下是糊涂了不成?”

    我不想争辩什么,在他们眼里,我的确德不配位,而我也从不否认姑姑的错误。

    “芳歇为东府掌事,是殿下与我钦定的,若是有异议,不妨随我同去,说与殿下听,也不枉费了你这番心意才是。”

    太子妃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笑意,却不怒而威。

    女史惊慌跪下,垂首认错。

    太子妃没有责难于她们,依旧温和恬淡,“日后再嚼舌,可就要罚了。”

    我时常觉得她与殿下很像,他们永远温柔祥和,不怒而威,如此说来,他们是如何的相配。

    我不曾多言,绕道而去。

    行至廊门时,逢恩叫住了我,他仍是秋波襕袍,衣袂虽步履飘动,如燕行踏水。

    是官家诏殿下入宫,要我与逢恩同去,我们在牡丹堂外候着,待殿下沐洗更衣后边乘车辇而去。

    墙外杏花杳杳,枝头挂起新的花胜,我瞧着随风飘落的杏花,飞扬舞动的花胜,只觉恍若隔世。

    我不常入宫,再次见到官家,只觉他苍老不少。空荡的宫殿里,我们在远处站着,只见他收起素日的严厉,语重心长地对殿下说着些什么。后来官家将我们遣至殿外,正逢迎面走来的梁侍郎。

    我福身行礼,“中贵人安好。”

    梁侍郎最是谦和知礼,他笑语温和,俯首作揖,“芳歇姑姑安好,还未恭贺娘子升迁之喜,日后要更尽心侍奉殿下才是。”

    “贵人的教导,芳歇定会铭记。”

    “你我同为侍者,何须这些虚礼。”

    我们寒暄间殿下已经出来,他眉间有淡淡忧思。

    原以为二殿下去了长州,殿下便是仕途无忧了,不成想到要斩断他前路的人,是高座明堂的君王,他的父亲。

    朝堂上的事,我并不大懂,只是国朝不乏有良将利卒,为何要让殿下去驻守边境,人人都说,这是废太子的前兆。

    向来温顺平和的太子妃也气急拍案,“长州有昭明殿下驻守,朝中多少精锐,独独要殿下亲征,殿下不善弓马,此去如何是好?官家这是要殿下的性命啊!”

    “此去长州不为兵家之争,是官家故弄玄虚,想看看我会不会为此谋逆。众人都以为是官家借此机会接昭明回京,他不会把心思这样直接地陈铺开来。你且安心,此去长州不过是做个样子罢子,倘若我死了,谁来继承大统?

    我素不喜与兄弟这争些什么,一半江山在我手中,何苦去为蝇头小利拼个你死我活,伤了手足情分,我辅政十余载,门下各省皆忠诚待我,官家虽爱幼子,却夺不走这太子之位。

    所以窈娘不必日日为我忧心,此去长州只当看看黎民饥馁几何。”

    殿下的话句句在理,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从不是懦弱无刚的儒生太子,他是真正清醒明白的。能稳居太子之位十一载,怎能是等闲之辈?他待人接物皆宽厚仁慈,人人的亲厚他敬重他,这是他的道,无须刀枪剑戟让别人臣服。

    娘娘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窈娘?”

    “怎么哭了起来?你不要担心,国朝多少良将精卒,哪里轮得到我卖命,不会有事的。”

    殿下走到身边,俯身替她擦着眼泪,那般柔情似水。

    “长州苦寒,殿下如何能吃这样的苦。”

    殿下温柔沉稳,是梁闻玉所不能及的,但他仍有着少年的肝胆与莽撞,也不甘做一个无用的书生,所以在殿下亲征前,他也去投了军,而在这之前,我从不知他精通骑射,略懂兵法。

        临行前,殿下诏我去牡丹堂,安排府中的事务,“长州一战不知要打到几时,府中内务还要你协理太子妃,听说梁闻玉如今也在军中,疆场上刀剑无眼,我会着人安排照顾他,你要安心协理太子妃,不要胡思乱想。”

    我明白殿下话里的意思,他在警告我,不要重蹈福宁姑姑的覆辙,梁闻玉的生死全在他覆手之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中少了几分澄澈,十年了,也许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殿下了。

    我心中怅然,却忽地醒来,他是君,我是臣,仅此而已。他是天下的君王,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他祝祷,又何须我来祈愿什么?

    我俯首称是,再无多言。

    从牡丹堂里出来时,一位女使叫住了我,“姑姑,梁公子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梁闻玉略显仓促的身影。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明日我便要去长州了,方才去寺里求的平安符,你拿着,我不在京中,你要保重。”

    他的目光是那样真挚将定,我的心一时间兵荒马乱。

    “一定要去长州吗?”

    他笃定地说,毫不迟疑地点头,“等我回来。”

    我生平只见过京城不大的天地,不曾听过寒风角鼓,嗅过驳戟腥风,更无从想象他要为此承受怎样的痛苦。

    平安符落入手中的那一刻,我是内疚的,他的心是一片赤诚,是千万的日夜里,所渴望的那片赤诚,可怜他如何能知道,我心中也有一片赤诚,只是从不属于他。

    只是人活一世,总不能永远镜里观花,水中捞月,那是少年的轻狂与勇气,却早已不属于我。

    我看着梁闻玉,不禁潸然。

    没过几日,殿下便从禁中领兵,浩浩荡荡地往长州去,我和娘娘站在鼓楼上,看着游龙般的队伍往城外走。

    殿下走后,娘娘日日跪在佛堂前为殿下祈福,我陪她跪着,为梁闻玉祈福,即便他精通骑射又能如何?战场上刀剑无眼,而他说到底也只是一介书生,我希望殿下会兑现他的诺言,保护好梁闻玉。

    长州实在遥远,迢迢之路,却又快马回头,彩笺墨笔只是写了首前人旧词,我不通词赋,只听娘娘细细读道,“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了,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醉里秋波,梦中朝雨,即便我不通晓,也听得懂词中的浓情。  

    说起殿下与娘娘的初见,原也是七年前的旧事了。彼时恰逢孟春,殿下前拜访国公大人,行至园中,有隐隐乐声传来,急如珠玑相撞,雨打芭蕉,缓如暖风拂柳,好似仙乐。

    我们走过假山石桥,眼前却换了一派风光,只见棠棣开遍,细柳展叶,碧如一池春水。绿暗红嫣,夺尽春色。

    乐声渐近,只见四角亭中坐一女子,绫罗衣衫,翠华摇摇,作在席间,慢拨丝弦。时有暖风吹起衣袖,娇花细柳相迎下,恍入天仙宝境。

    我们不敢前去惊扰,便驻足于此,遥遥相看。

    国公大人却惊慌地跪到殿下面前,“殿下恕罪,小女不知殿下来此,故在园中戏耍,惊扰了殿下。”

    殿下俯身扶起国公大人,笑言,“这箜篌之音如天籁,何来惊扰?倒我是外男,恐惊扰了女公子。”

    国公大人命小厮请她过来,拜见太子殿下。

    乐声戛然而止,女子起身,缓步走来,风吹衣袂飘摇举,其中仪态风姿非常人所有,她恭谨地跪到殿下面前,盈盈一拜,“奴叩见太子殿下。”

    殿下示意姑姑扶她起来,“女公子不必多礼。”

    她起身时目光与殿下相撞,向来沉稳的殿下,此刻眼中竟是惊诧与无措,而女公子的目光,竟与殿下相同。

    而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有失礼节,齐步后退,相互行礼。

    殿下恢复镇定,目光很快打量完女公子,她生得很美,墨发盘称双蟠的式样,簪着暗玉,琼琚,鞓红 ,各色绢花,两边绾着累丝嵌玉花蝶珍珠步摇,黛色远山眉间贴着珍珠钿,桃眼朱唇,肤若玉脂,身穿绯色宝相花罗大袖襦,绀宇八宝百迭裙,贵气雅致,颇有神仙妃子的模样。

    女公子躲在国公大人身后,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看众人,殿下的心神恍惚,一时竟忘了此行的目的。

    只是这短短的一面,却让殿下忧思难忘。

    我曾说姑姑是神仙似的人物,但于之相比,却如棠棣花下的绿叶,她是神仙妃子似的人物,又有显赫的家世,即便殿下倾慕于她,又有何不可?

    殿下及冠第二年的花朝节,终于娶回了日思夜想的姑娘,殿下很重爱她,所以她不必为府中琐事烦忧,不必为外头经济仕途费心。

    我在东府这些年,看到了许多天子的家事,譬如虚情假意的养母,薄情的父亲,离心的兄弟,我常想不明白,身在天家虽不如寻常百姓家,得享天伦之乐,又何至于营营利利,离心离德。

    只是殿下不一样,即便这些年他变了许多,但骨子里仍有一分温良,呵护着东府的每一个人。

    任谁都要成长,都会改变无邪的本性,只是在天家,能有这样的殿下,又是何其有幸呢。

    殿下离开京师的这些日子,并不太平,即便我们在府中不闻朝堂之事,但还是有风吹入高墙,战场和朝堂的腥风。

    六月中旬的下午最是灼热,寻常日子里,我们都陪着娘娘在凉厅里纳凉,今日正有雅兴,便早早请了些夫人要作诗来玩。

    一阙渔家傲还未填完,由正门传来的骚动已经传到后庭,林管家提着袍子疾跑而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要抄家。

    这是太子府,不比寻常人家,说抄就抄,未免太过荒唐。

    赵家娘子惊慌而起,挽着娘娘的胳膊,声音颤抖的问道,“娘娘,这该如何是好啊?”

    娘娘此时格外镇静,拍着赵家娘子的手安慰道,“别害怕,这是庙堂之事,与我们女子无关,诸位夫人在此等候,我去看看所谓何事。”

    娘娘不紧不慢地望前院走着,迎面便碰到了身穿甲胄的敬安将军,他倒不失礼数,俯首作揖,“太子妃殿下。”

    “不知将军所谓何事,要如此大动干戈?”

    “臣奉官家之命,来搜查太子府。朝中有人弹劾太子,收受贿赂,大肆…敛财。”说着他呈上了盖有官印的敕令,“这是官家墨敕,请娘娘不要为难我等。”

    看着官家的墨敕,娘娘哑口无言,即便她知道,对于太子府,对于殿下,这是莫大的羞辱,可她不能抗旨。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想不到的火坑等着她往里跳,一言之失,都会亲手断送她与殿下的性命。

    她站在原地,想维护太子府的尊严,而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违抗官家的旨意,千钧一发之际,杜大人赶了过来,“臣拜见娘娘。”

    娘娘回过神来,对杜大人说道,“杜大人不必多礼。”

     “刀剑无眼,请娘娘回后庭安置,清者自清,娘娘莫怕。”

    杜临年是太子除逢恩外最亲近的人,他幼时曾为太子伴读,如今是他的谋士,殿下临行前嘱托了许多事与他,包括东府大事的决策权。

    所以他是来替娘娘拿主意的。

    敬安将军深知太子为人,原以为这次搜查,只是走一个过场,却不想有人在锦匣里翻到了一堆书信,里面关乎许多家国大事,还有许多官家的信臣。

    我们不知道这信是何时存下,或者根本不是算殿下所写,而上面是每一页,又确实是殿下的笔迹。

    如果呈到官家面前,这便是谋逆。

    这些年来,诬告殿下谋逆的不在少数,自从昭明殿下去了长州,风波也日渐式微,而这次却有确凿的证据扳倒殿下,扳倒远在长州的殿下。

    娘娘难掩惊慌地看向杜临年,声音也有点发虚,“杜临年。”

    杜临年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娘娘一个笃定的眼神,暗示自有道理。

    官家已然不是壮年,对朝中之事早已力不从心,即便太子是他的儿子,但面对曾经忠臣信臣对其的依附,心中仍生芥蒂,所以他会愤怒,忧虑,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一无所有,而他的儿子会夺走他所渴望的一切。

    出奇的是,官家对此事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风波未曾平息。

    第二日,华纨姑姑带着许多内臣,传来了皇后的旨意,“圣人身体抱恙,要娘娘进宫侍奉。”

    太子妃进宫后,东府立刻群龙无首,杜临年也是焦灼不已,东府不能没人打理,所以我留了下来,在这期间,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宫探望皇后。

    此事古怪蹊跷,但没人能抗旨不从。

    让我不曾想到的是,长州这一战实在惨烈,金人的铁蹄已经踏平半个长州城,究竟有多少人在战争中死去,会不会还有梁闻玉?我知道这样的猜想像是诅咒,而我却鬼使神差地想,就像有东西推波助澜暗示我什么。

    杜临年没有告诉殿下府中的事情,而来自北方的家书也有许久未到了,也许官家也不曾料到今日的局面。

    官家真的昏庸无道吗?倘若真的昏庸,这国朝的盛世,又从何而来?只是最难看清的是人心,何况一个君王的心,我只觉得如此对殿下,确有不公。

    可笑的是太子在前线浴血,却还有人栽赃陷害,这些年来,殿下遭受过太多栽赃构陷,相比于君王而言,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是最凶险的吧。

    身为女子,不该过问庙堂之事,同样不懂庙堂之事,我只觉得这是山雨欲来时的狂风,不论是太子还是国朝,都不会安宁。

    所有的心都悬了数月,终于在冬至的前一天,从长州传来了捷报,我们击退金人七百余里,可汗请降。

    我没有等到梁闻玉的消息,在捷报传来的第十天,我见到了梁家人,梁家娘娘形容枯槁,无神的眼睛血丝横布,有气无力地被搀进门来,梁大人也是神情低迷,我便知道,是梁闻玉出事了。

    在中堂里,我们相对坐着,没有言语,此番他去了 于是幻想的安稳余生也随之化为泡影。

    大寒这一天,杜临年接我回东府,殿下已经走到了应州,只是他的情况并不好,太子妃还在宫中,东府上下无人料理,而杜临年也要为殿下顺利回京细细谋划。

    他拖着病体,一路明枪暗箭,终于在除夕前的晚上回到东府,我和杜临年站在门口,看着长街里升起发璀璀灯火,时有烟花在天际绽放,这是个团圆的好日子,而娘娘还在宫中,没有音讯。

    北风吹起明瓦灯下的流苏,我裹紧身上的披风 ,只见有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逐渐听见了甲胄碰撞的声响,是殿下来了。

    有侍卫策马奔来,要我们备软轿接殿下回府,我和杜临年两两相看,太子出事了。

    我见到殿下时,已经是深夜,借着幽微的灯火,终于见到阔别已久的面容,他的眉目间丟了往日的恬淡安适,若蹙的眉间写满了憔悴。

    逢恩静静地守在他身旁,为暖炉添着炭火,他抬头看我,烛光映照下出他眼中的泪水,潋滟转还,“太医说,殿下不成了。”

    泪水随着话语滑落,如决堤的江水,再难止住。

    杜临年眼中也泛起泪光,却转头收起,疾言厉色地斥责道,“休得胡言!宫里多少吃皇粮的庸医,你还不知道,殿下好好的,也被你平白诅咒而死!”

    更声在静夜里回响,我独自守在牡丹堂内,想起了许多旧事。

    那年春光照着杳杳杏花,我跟着姑姑听着东府的规矩,转头见看见青衫少年,我们走在京城的闹市里,看着上元佳节里璀璨的烟花,在花朝节里默默祈愿,我们走在宫墙里,跪在天子脚下,那似乎是昨日之事,却也遥远如隔世记忆。

    “殿下,臣不敢轻易许诺什么,臣怕食言,怕有朝一日会离开,只是今日,臣却想将自己的肝胆呈给殿下,臣在许多年前就想告诉殿下,即便天下人都背叛殿下,抛弃殿下,臣都会守在殿下身边,永远拥护,追随殿下。只是臣没有勇气告诉殿下,臣对殿下并非只有君臣之谊,仍有那份儿女间的私情,只是臣资质平平,臣自知不可高攀殿下。”

    也许殿下听得到,也许他仍在昏睡中,而我是如此怯懦,只敢在这种情况下倾吐自己的衷肠。

    我看着那盏幽暗的烛光随着天光越发明亮,耳边响起虚弱沙哑的声音,“也好,也好,没耽误你。”

    “是我没护住梁闻玉,芳歇,我如何对得住你这片心啊!”

    我垂下头去,任由泪水在眼眶打转了,却藏起了哽咽,“殿下对臣恩重如山,又怎会对不住臣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臣从未怨恨过什么。”

    殿下已经气息奄奄,他看着将亮的天空,无力地说道,“等天亮了,要把窈娘接回来,在宫中,圣人一定会刁难她,一定要接她回来,明天就是除夕了。”

    我们进宫时,天色已然大亮,门外虞候验明鱼符,我们便直奔福康宫去,但圣人称病,没有见我们。

    按照华纨的转述,便是孝字为大,虽在帝王家,父母病就应当侍奉床褥,煎汤送药。而夫妻间的风花雪月则次之。但是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染病,娘娘不过是挟制殿下的筹码。

    但今日是除夕,不论如何,娘娘都要回东府与殿下团聚。所以我们去明德殿求见官家,不巧的事官家在内阁商议要事,任何人不得见。

    圣人对娘娘向来刻薄,何况昭明殿下封王守长州时,她没有帮圣人说话,我望向福康殿,只有一重重的红墙绿瓦相隔,天昏昏的要落雪,不知她是否也牵挂着殿下。

    我们回到东府时,殿下已经清醒了许多,他裹着氅衣,独自坐在亭中,望向正门。

    我和逢恩,杜临年一起跪到殿下面前,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我们愧疚地说不出话来,是逢恩率先开口,“殿下,圣人不见臣等。”

    他只是点点头,然后看着满天雪花簌簌落下,轻轻地咳嗽。

    良久,他收回视线,缓缓开口说道,“随我,再进宫一趟吧。”

    杜临年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殿下的伤可经不起马车的颠簸,何况着雪越下越大,再吃些寒气,该如何是好?”

    殿下温和的低眉,平静地说道,“你知道的,太子妃在圣人手里意味着什么,耽误不得。”

    殿下抬手示意拒绝,“不必再劝了。”又看向我,“芳歇,去拿碗参汤来。”

    殿下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但他所执着的,远比风花雪月更重要。

    我为他披上银雀裘,冒着雪往宫门走。 

    福康殿的大门依旧紧闭,外面请黄门去传,圣人依旧不见。但殿下似乎并不在乎圣人的态度,当着虞候黄门的面,直直跪在雪里,高声说道,“孩儿昭行。求见母亲。”

    殿下从不认圣人为母亲,即便彼时殿下年幼,但也知道其间缘故。

    我们陪他跪下,满天飞雪盖满绿瓦当,茫茫一片不见世间颜色,北风凌冽地刮在脸上,一股冰冷的痛苦蔓延开来,我们尚且如此,何况殿下。

    “孩儿昭行,求见母亲!”

    “孩儿昭行,求见母亲!”

    紧闭的宫门并未因他恳请的乞求而晃动,只留殿下的声音在风雪里飘荡,很快便惊动了整个宫城,梁侍郎闻讯,匆匆敢来。

    “快给殿下打伞。”

    梁侍郎跪在殿下身旁,轻声说道,“圣人的脾气殿下是知道的,今日除夕,何不去找太后问安?太后虽久居内廷不问世事,但她终究是太后,圣人不敢不从。”

    殿下没有回答,依旧执着,梁侍郎耐心劝诫道,“殿下的心思臣自然明白,但这天寒地冻,何苦来遭这样的罪。”

    未等我们去请,太后已经气势汹汹地来了,“圣人好大的架子!让太子跪在雪里求见!”

    身旁的黄门呵斥道,“太后来了,还不开门!”

    福康殿的宫门终于打开了,皇后恭恭敬敬地跪在雪里,迎接太后,“妾叩见太后娘娘。”

    太后并未理会她,拉住殿下便往福康殿里走,但我们并未见到太子妃。

    “太子妃怎么没来?”太后问道。

    殿下拖着病体,恭顺地跪在太后面前陈情:“孙儿此次进宫,便是来接太子妃,圣人称病,要太子妃侍奉,如今孙儿凯旋过来,终归是要拜见圣人,探望妻子,何况今日除夕……”

    太后撇眼看向皇后,“圣人,太子妃何在?”

    圣人略显为难地说道,“在佛堂为妾抄经祈福。”

    而后她灵机一动 ,对华纨说道,“去请太子妃来拜见太后。”

    太后制止道,“不必请了,我亲自去看看孙媳。”

    玉容姑姑扶着太后往佛堂走,圣人紧随其后,我扶着殿下跟着最后面,太后忽然停住发问,“太子妃进宫多少日子了?永安宫一点消息也没有,按理说太子妃乖顺,理应来永安宫看望我,不是吗?圣人。”

    皇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佛堂里香烛黯淡,娘娘跪在神像旁,独自抄着经文,这里实在阴冷,她身上的衣着还如在东府时一般单薄,闻声起身时扶着小案,踉踉跄跄地去迎接太后。

    娘娘弯腰准备行礼,被太后一把扶住,疼惜地说道,“快别行虚礼,跪了多久,看你都踉跄了,永安宫中不知岁月,让你受了这些苦。”

    “这里冷,跟祖母走。”

    太后拉着娘娘慢慢往回走,殿下的目光与娘娘相撞的那一刻,只是那样遥遥相望,殿下目光中的忧虑愁苦瞬间化为欢喜缱绻,带着几分镇静,像是隔世未见。

    但他们如初见时那样,默契地收回目光,遵照规矩慢慢走着自己的路。

    太后目光冷冷地落到皇后身上,“圣人,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圣人如何成为表率,你以为内庭的事我一概不知吗?不过念及你的身份,留你几分颜面罢了,不要太放肆,伤了体面。”

    皇后恭顺地低下头,“妾谨记母亲教诲。”

    太后冷冷的目光不曾转移,话语里已经带着怒气,“你是该长长记性,今日起,禁足福康殿,静心思过吧,想想自己的后路。”

    皇后跪在地上,说谨记教诲。

    我们直径离开福康殿,但太后没有留我们,只是慈爱地拉着他们的手,“回家吧,等昭儿养好身体,再进宫来说话。”

    殿下拉着娘娘的手,走在红墙边,大雪仍未休止。

    殿下走上马车的那一刻,一身病起溃散开来,他虚虚地倚在车壁上,咳出一口鲜血,他的目光斜向娘娘,挤出一丝笑容,“回家,就没事了。”

    太子妃的眼泪顷刻而下,她没有说话,只有点头。

    殿下承诺一般都拍拍娘娘的手背,“不要哭,很快就结束了。”

    东府离宫城并不远,但殿下雪里那一跪,还是伤了身体,他一回去便倒下了,迷迷糊糊的梦里,他胡乱地喊着什么,我并不能听清。

    “芳歇,我陪着殿下,去歇息吧。”

    我抬头,娘娘已经换好了衣裳,她温温柔柔的看着我。

    除夕夜里,我独自望着京城上空璀璨的烟火,在闹哄哄的炮竹声里,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看着梁闻玉为我求的平安符,眼泪不经意滑落,如果他能活着回来,该有多好。

    等到春天,我便能和他过安稳的生活,不必深陷东府的尔虞我诈之中,不必望着不可得不可近之物烦忧。

    我时常陷在梦里,分不清真假,只是我时常抬头看着东府里红墙绿瓦,才惊醒自己从不是红墙中人。

    也许是我太过贪嗔,时光总是要走,而我所求所望,似乎都是一场空。

    我不知何时睡去,只被满城的炮仗惊醒,是新年到了。

    灯笼已经高高挂起,我又想起来姑姑,恍惚间她还奔走在路上,指着灯笼要换。

    按照旧历,殿下一早便要进宫,我进牡丹堂时炮仗声早已平静,

    天地间苍苍白雪未曾消融,风雪却已休止,我走进牡丹时,鹤鼎铜炉里的瑞脑仍未燃尽,娘娘蜷缩在床边,守着病中的殿下。

    宝髻微乱,珠钗翠缕垂在鬓边,朱膘袄裙上提着牡丹暗纹,在残烛的光里发出光彩,在半掩的帷帐里,殿下双眉微蹙,面色苍白,我上前拉住帷帐,为娘娘披上裘衣。

    娘娘看着窗外肃清的苍苍白雪,惊慌坐起,“天亮了!”

    她扶着床边的红漆木桌子,略显吃力地站起身来,“今日春社,应当进宫去,是几时?”

    我微微垂首,将昨日之事一并说与她,“官家知道殿下仍在病中,故而不必进宫,圣人被禁足在福康殿,宫宴由贤德妃主持,逢恩早已向宫中回明,娘娘不必忧心。”

    我将宫中之事一一回明,她才松口气,坐回床边,又问我,“还能请到太医吗?”

    “沈太医仍在东府。”

    “去请他来替殿下看看,我总是不放心。”

    我唯命称是,向东厢走去,路边几支红梅开在雪里,灼灼的红在其间是那样凌冽,东厢挂着红灯笼,在阑珊的炮竹声里摇晃,总是那样凄凉寂寥。

    我见到沈太医时,他穿着松绿旧袍,提着药箱往牡丹堂去,满是愁苦焦灼。

    他未曾诊过殿下脉象,便跪到娘娘面前,沉痛的说道,“殿下情况本就岌岌可危,昨日又跪在雪里,臣才疏学浅,实不敢向娘娘保证殿下痊愈。”

    太子妃没有嗔怒责怪,只是平静温柔安抚他,“沈卿只需尽力而为,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沈扶风是宫中御医中的佼者,他都没有把握,责怪又有什么用呢,不若让他宽心,才好尽心尽力。

    沈扶风起身向床边走去,轻轻拉开幔帐,替殿下诊脉,他神情严肃看不出端倪,娘娘看着只有眼泪在打转。

    他忽的神色豁然,眉开眼笑的说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稍有好转!也不枉娘娘礼佛祝祷。”

    “新年不得团圆,有劳沈卿。”

    沈扶风走后,娘娘仍旧守在殿中,这样的鹣鲽情深,实在令人艳羡,我不禁向杜临年感慨,他竟是不屑一笑,我不解其中深意。

    他见我如此,又笑言,“来东府这么多年,你还能这样纯良,倒也算难得。”

    “芳歇,这人世艰难,若人人皆如你这般,也许是幸事。”

    杜临年无意望向远处,目光里隐约流露出哀伤。

    “三殿下来了。”

    逢恩领着昭乘殿下走来,三殿下年幼,不过十三四岁,却也出落成了少年模样,他不像官家,多随了生母贤德妃的几分痴,几分烈。

    贤德妃是武侯的女儿,官家对此多有芥蒂,所以三殿下所得的宠爱也不及昭明殿下,圣人见其不及二位长兄精明,也不对此多加为难,才有幸在禁中长到这般大。

    三殿下识礼明德,即便见我等宫人侍从,也从不怠慢,“芳掌事,杜大人。”

    他今日穿得素静,大抵是来探望兄长的缘由,只是一件梅染长绒袍,垂髫半髻簪着青玉冠,一双桃眼最清白干净。

    我们俯首作揖,向三殿下问安,“三殿下安好。”

    三殿下跟着我们往内室走,去拜见娘娘与殿下,而此时殿下仍昏昏不醒。

    “嫂嫂不要太过哀伤,我如今见兄长,气色已经大好于前,假以时日必会痊愈。”

    “承三弟吉言了。”

    三殿下从袖中掏出一个漆木小盒,呈给娘娘,“这是母亲给留给兄长的白参,原不值什么,只当是我与母亲的一片心意了。”

    “白参是圣人赏赐的,她说这是参中佳品,最好滋补。”

    娘娘命我接过白参,向三殿下致谢,只是白参性寒,不宜给殿下用。

    殿下的病绵绵三月有余,其间三殿下时常来探望,皇后也解了禁足。

    眼看着一切都好了起来,谷雨这天,宫里却传来了噩耗,三殿下骑射时跌下马去,不治而亡。

    我们进宫时,宫里已经挂起来白幡,贤德妃经不起丧子之痛,也一病不起,不知是病糊涂了,还是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她由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到皇后身边,怒不可遏地指着她,悲愤地呵斥道,“你这个毒妇!还有脸来看望我的乘儿!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还假意追悼!”

    她一边说着,一边挣脱宫人的搀扶,跪在地上掐着皇后的脖子,“你还我儿性命!”

    宫人见状惊慌失措,掰着贤德妃的手阻止道,“贤德妃!贤德妃万万不可啊!”

    殿下上前安抚道,“三弟死得不明,我会替三弟查明真相,贤娘娘不要冲动!”

    殿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真相,他冷冷地看着皇后,“圣人且回去吧,让贤娘娘冷静冷静。”

    皇后诧异地看向殿下,“昭儿这是何意?”

    太子恢复和软的目光,柔声说道,“圣人请体恤贤娘娘丧子之痛吧。”

    皇后并不想在此多留,稍整衣衫便匆忙离去,贤德妃看着皇后走出仪柔殿,目光中的悲愤也逐渐消散,一把拉住殿下的衣袖,悲悲切切地哭诉道,“太子殿下!如今二殿下被封晋王,早已在长州立足,殿下伤病尚未痊愈,对前朝之事力不从心,只有昭乘是他登上皇位的阻挠,我虽在深宫之中,却也明白这些道理,我知道是圣人干的,我如今也活不成了,只求殿下念在往日兄弟情分上,为我儿鸣冤!”

    贤德妃的话句句在理,且她知道太子殿下如今的心腹大患,所以她笃定太子会帮自己为三殿下鸣冤,铲除皇后,她才敢说出这样忤逆的话。

    殿下果然答应,只留太子妃在仪柔殿安慰贤德妃,他离开时满面春风,得意至极。

    “我知道殿下恨圣人,却不知是何缘故,竟要置其于死地。”

    娘娘无声冷笑,目光阴骘,“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殿下进宫那日是三殿下丧仪的第六天,那夜乌云沉沉地压在宫城的天空上,三月风还存着冬日的凌冽,我守着门外,只听见向来温顺的太子与官家对峙。

    “官家还记得孝仪皇后吗?”

    “那是我的发妻,你的母亲,我不会忘记。”

    “你知道孝仪皇后是怎么死的,可你还是立了杀妻仇人为皇后,难道说你不知道吗?”

    “不可能!”

    “爹爹,如果不是儿子命大,早死在圣人手里千百回了!爹爹当真糊涂吗?”

    “我知道爱一个人可以无限慈悲,可您是君王,是丈夫,您不可以无限慈悲,我知道当初娶孝仪皇后是为了夺嫡,可她不该白白的死去,不该看着自己的夫君与仇人白头到老!这不公平!”

    “你懂什么君王吗?太子!”

    “可我知道骨肉之亲,夫妻之爱,即便您不爱孝仪皇后,但昭乘是您的骨肉!是兄弟里最年幼的,你如何忍心?”

    “放肆!骨肉至亲我如何不爱?你不要太放肆!”

    “君王至此,臣无话可言,但请官家除臣冠冕,放臣流亡!”

    我透过菱纱窗门,见殿下摘去乌帽,叩跪在官家面前,灯影摇啊摇,化为重重叠影,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是觉悲壮凄然。

    他为储君之位倾尽心血,如今却为了母亲兄弟,以此为筹码,这样大的赌注,想必跪在地上的殿下也忐忑吧。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更声又响,寒风愈烈,殿内的灯火更加摇摆不定。

    在三殿下头七这一天,皇后被收回册宝,幽禁福康殿,永世不得出。

    这是官家最后的慈悲。

    殿下并未因此欢喜,他要的也从不是皇后幽禁被废,那一刻我似乎看清了他的野心和手段,还有他的慈悲心肠。

    不知哪一日,我会死在他的手里,就像皇后那样猝不及防地倒下,我对殿下再无爱慕敬仰,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慌。

    娘娘似乎知道我心中惊起的波澜,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为君者若慈悲无量,从不是幸事。”

    我只怨自己没有慧根,无法参悟红墙里的因由,看不破人心善恶。

    贤德妃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即便皇后被废为庶人,也难解她心头怨愤,只是她早已时日无多,不能亲眼看着皇后痛苦而死。

    在这孤城里难得的兄弟之谊,也被皇后亲手毁掉,所以殿下不会置之不理,因为他们有同样的怨愤。

    娘娘进福康殿那天,是皇后的生辰,天色不好,连连下了一日的雨。

    说是表孝心,不过是殿下借她的手送皇后一程罢了。

    娘娘望着如注的雨落在宫城里,踌躇在宫门前,她颇为无助地看向我,目光如少女时般清澈无辜。

    她握紧手中的乌木食盒,眼中逐渐有泪波涌起,声音略有颓靡地说,“我也想这双手是干干净净的,可我嫁到东府的那天,就注定要沾上鲜血。”

    我唯有安慰她,“这条路凶险坎坷,自保又有什么错呢。”

    她早已别无选择。

    娘娘苦笑道,“我真羡慕你,不必插手这些污浊之事。”

    “殿下会佑护娘娘周全的,一切都有他在身后,又何苦为此忧虑呢?”

    她没有说话,回头望向滂沱大雨中不见尽头的长街,唯余不尽到哀惋,我尝试劝解,只是若换作我,又何尝能坦荡而去。

    “既然来了,何故踌躇?”

    我们闻声望去,是凤冠霞帔缓行出门的皇后,长眉入鬓,杏眼秋波,珍珠嫣红,堆金砌玉,珠华璀然,何等奢靡福贵。

    娘娘低眉福身,依照礼节向皇后问安,“妾拜见圣人。”

    皇后依旧桀骜,垂目清扫一遍,不屑一顾地笑问,“既然为我祝寿,为何太子不来?他筹谋这么久,是怕祸及己身吗?”

    她早已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不等娘娘回答,她便自顾地说了起来,“我与官家十余载的恩情,他终究忍心如此,日后太子妃会好到哪里去呢?不,恐怕这身霞帔,你此生无缘了。”

    娘娘对那番话置若罔闻,一如旧日般顺承,“圣人最爱的吃食都在漆盒中,是殿下命妾送来,圣人快尝尝吧。”

    皇后坐于殿前,持重端方,言语间尽是傲慢轻蔑,“你能进得了福康殿,想必官家也知道,却是我小瞧了太子妃,竟有如此胆量。”

    娘娘垂首示弱,“妾不敢。”

    皇后冷哼了一声,“不必再与我虚与委蛇,华纨,把菜呈上来,让我尝尝太子的心意。”

    华纨踌躇片刻,还是将菜肴一一呈上,皇后看着满桌珍馐美馔,眼中是无法掩盖的心酸,她望向门外未休止的大雨,似乎是在期盼,等待。

    也许是在等官家和晋王吧。

    可惜她再也无法与他们重逢。

    我向来是信因果轮回,故而不敢有半分不良之心,阴司地府向来公允,所造的杀孽都要用命偿还,那殿下与娘娘此番,又何错之有呢?

    皇后的死讯很快传遍都城,即便她不再是皇后,但官家仍顾念夫妻旧情,给她体面的丧仪,只等晋王回京祭拜之后,便要发丧。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晋王谋反了!长州的兵马一并杀来都城,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各路军史一并拦截搏杀,还是杀到了京城,官家听闻,急火攻心,吐血晕厥。

    晋王闯入宫中时,盔甲上鲜血淋漓,手提的长剑亦布满血痂,太子并不慌张,站在殿前睥睨着他。

    左右羽林军持枪静候,太子走下台阶,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玩味地说道,“你以为凭借长州那点兵马,真能杀到我面前吗?”

    晋王也不示弱,挑眉瞠目,恶狠狠地说道,“死到临头,还要为自己找回几分薄面。”

    太子冷眼看着他,扯出一抹讥讽的笑,“何为君王?你以为戴上冠冕便是君王吗?你以为凭着皇后的枕边风,凭你一剑之间,便能成为君王吗?”

    晋王怒不可遏地宣泄道,“你不过是占个天时做了长子,可你庸懦无能,而我平生弓马踏遍长州,我比你更知道治国之道!”

    太子冷笑,不紧不慢地走到晋王面前,用手指挪开他直指自己的长剑,“明儿,若你真有治国之能,我会留你到今日吗?”

    他的眼神阴骘,幽深若寒潭之水,冷冽至极。

    “把剑放下,为兄念及手足之情,仍可留你一命,你若执意如此,休要怪我无情了。”

    说话间,所有刀剑都逼向晋王,他满眼错愕。

    他如何会想到庸懦无能的长兄有一天会拔剑相对,他仍不甘示弱,“高祖皇帝弓马得天下,兄长会用剑吗?”

    太子忽然回头,和气地笑了起来,“还有,你与废后的阴谋诡计我全知道,十余年里,桩桩件件,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太子并不想与其继续纠缠,别过头去,冷言道:“大局已定,别固执了,我不忍手足相残。”

    “逢恩,带他去给废后磕头。”

    晋王被关到大理寺,余党尽灭。

    殿下回到东府时已近黄昏,娘娘站在庭中等他,杏花又开满枝头,在浅薄日暮里瑟瑟招摇。

    一阵小风来吹散簇拥在枝头的杏花,殿下闭上眼睛感受着和煦的一切,似乎想要这久违的晴明温暖吹散这一身血腥,可他又何尝能抉择,站在储君之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别无退路。

    官家没有宽恕晋王,大抵是他作为曾经的胜利者,知道其中的利弊,他不再是慈爱的父亲,而是清醒无情的君王。

    三殿下与皇后相继离世,晋王起兵谋反,那颗血肉之心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打击,他的身体日渐式微,殿下日日进宫侍奉汤药,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丝毫忧虑与哀伤,就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到官家面前,奉上玉碗。

    官家挣扎着坐起,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俯身看着殿下,像是质问地说道:“你恨我吗?”

    殿下抬头与官家四目相对,赤诚坦荡地说:“我曾经觉得官家是极度自私的人,为了权力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血肉之情,也恨你与皇后恩爱有加,恨你偏爱昭明,可我一步步走到今日,明白了许多君王的无奈,便也不恨了,即便所剩无几,但官家仍留着几分血肉之情,已是万幸。”

    官家欣慰的点头 ,长舒一口气,说道:“你能明白,也不枉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效法古人,这盘棋实在妙不可言,对吗?寤生。”

    殿下震惊的看着官家,他想不到任何继续掩饰自己的言语,可官家早就知,他的慵懦是假的。

    他索性不再掩饰,即便语气温和,也处处与官家针锋相对。

    “官家做了武姜,儿臣不得不做寤生。”

    官家挑眉,笑道:“你赢了,不是吗?”

    殿下直直的看着官家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冰冷坚定有那样的平静地说:‘是,我赢了。”

    “你好狠的心。”

    殿下怔了怔,须臾间红了眼眶,他委屈愤怒,他不顾一切的与君王反抗,他目光凶狠的看着官家,咬牙切齿地反问:“那孝仪皇后,昭乘,贤德妃,他们何等屈枉?你任由那毒妇为非作歹,你可想过她的心是何其狠毒?官家又是怎样慈悲无量的圣贤?”

    官家哑口无言,眼里满是愤怒与震惊,这样的局面僵持许久,他泄了气,无力的挥手:“退下,日后不必再来。”

    大抵官家也觉得荒唐,身为高高在上的君王,膝下只剩一个儿子,他是否会后悔为了磨砺殿下而做出的一切?只是到最后一切都如角落里盛着明媚灯火的琉璃盏一样,稍有不慎就会碎裂一地,前尘尽毁。

    殿下恢复平静与顺从,对官家拜了又拜,躬身后退,离开大殿。

    我回头看官家,官家看着殿下,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悔恨与痛苦。可是任谁也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他们的关系没有丝毫缓和,殿下依旧日日来侍奉,是礼数还是真心,我无从知晓。

    直到第二年白露这一天,官家坐在桂树旁的石凳上,总于褪去了所有的严厉阴骘,如寻常人家的父亲那样,拉着殿下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我记不清官家说了多少往事,只记得那夜的风很凉,露水染湿桂花,明月皎皎挂在天边,差一点就圆满了。

    就在这天夜里,官家崩逝,殿下跪在床前,灯火照见他滚烫的泪珠落到地上,拜了又拜。

    第二日宫门开时,官家崩逝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州府,京中官僚贵戚皆披麻戴孝的跪在殿前,娘娘一身缟素奔来,看见守在棺木前的殿下。

    殿下抬头,眼睛红红的看着娘娘,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这次,都结束了。”

    他们两两相看,一滴泪水落在襟前。

    官家的丧仪持续了数月,择吉日后入了皇陵,彼时已经是隆冬。

    殿下也戴上了十二旒的冠冕,我透过五色珠旒,始终望不清他的眼睛。

    但他衮冕加身的那一刻,往日十余年间的困难,也算值得。

    殿下张开双臂,给娘娘看他十二章纹的冕服,笑吟吟地问道:“窈娘,你看还合身吗?”

    娘娘微微低头,温柔浅笑:“很适合官家。”

    殿下如今是官家了。

    官家含笑点头,转过身去,一口鲜血吐在嫣红的平绒地毯上,黑漆漆的一片,女史黄门焦急的喊着官家,纷纷冲上前去,而他只是单手撑着屏风,挥手命令他们后退。

    “无碍,无碍。”

    官家的声音沙哑,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宣政殿,隐隐露出愁容。

    娘娘上前拉住官家的手,满眼疼惜的说道:“官家,妾在偏殿等官家回来。”

    我站在屏风后,目送他走向銮殿,只听的泱泱群臣山呼万岁,那声音整齐洪亮,响过钟楼里的钟声,一遍遍回荡在宫城里,那一刻的官家是怎样的心情?我隔着屏风望了又望,终究连背影都望不见。

    于是我并不固执与窥探他的心,我如何能够窥探君王心呢?转身离开的刹那,见千万流光透过朱户照在屏风上,我才注意到那枝颦颦袅袅的杏花沾着一点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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