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家门，刘年直奔床而去，胡乱脱了衣服用枕头蒙着头睡起来。人是疲惫时入睡极快，尤其是心灵疲惫时。大概只有两分钟，抑或是一分钟，刘年便失去意识。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快地入睡。人们总说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殊不知睡眠更是良药。时间是良药不错，但它苦口；睡眠更像是麻醉剂，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忘掉痛苦。
刘年足足睡了十八个小时，物极必反。过多的睡眠没有帮助刘年恢复精力，反而导致头昏脑涨，有气无力。他醒来发现自己横卧在床上，枕头和太空被分别掉在床的两边。他在床上翻滚两圈，挣扎着爬起来。他用手敲头，效果似乎不是太好，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这是第二天晚上还是我只睡了几个小时？”刘年疑惑着用手扒开粘在眼球上的眼皮，使自己恢复一些视野。“我靠！”他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眯着眼好大一会儿才逐渐接受了阳光。十八个小时，人体通过呼吸作用蒸发掉无数水分，他跳下吊椅，晃晃悠悠地挪到客厅，踅摸出一个杯子接了水，一杯凉水下肚，顿时好受许多。
喝完水，刘年瘫坐在沙发上。他打开电视，又一次调出《乘风破浪》，这是他第四次看《乘风破浪》。
“喂，救护车吗？这里是救护车，我需要救护车。”
“噗。”尽管是第四次看了，可看到这里刘年还是忍不住会笑。刘年很喜欢韩寒，韩寒高中退学，并且取得了成功，令他很是羡慕。《后会无期》、《乘风破浪》两部韩寒执导的电影刘年都看了许多遍，大部分情节都能够背下来。韩寒的电影平淡中带着浮夸，离奇里活着现实。每看一遍，他都能在里面发现一些自己的影子，每发现一些自己的影子，他就想再看一遍。一部做到这种程度的电影，或许才是真正的成功吧。
手机响了，是教练发的微信。教练说要帮他预约两个星期后科目四的考试。刘年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屏幕朝下放着。考驾照给他留下了太多不美好的回忆，现在的状态完全无法支持他去考科目四。刘年只想逃离考驾照，逃离长垣。可是逃到哪儿去呢？云台山，白马寺，嵩山……刘年在脑海中搜索着一个又一个地名——三峡，对，就去三峡！昨天刘年去送成绩单，苏曼曼问刘年考完驾照打算干什么，刘年说出去玩；苏曼曼问去哪儿玩，刘年随口说三峡。既然已经告诉别人要去三峡，那么就去三峡。“得做一个不骗人的好孩子。”刘年咬着嘴唇对自己说。
刘年还是同意了教练帮他预约科目四的考试，“不考白不考，”刘年想，“反正能考五次，大不了多考几次。”一语成谶，刘年的科目四用掉了最后一次机会才考过。当然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需要放在以后讲。关于科目四的五次考试，刘年已经没有太多的记忆，唯一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的，是一位老大爷。老大爷是刘年第五次考试时遇到的，大爷年近六十，满面的红光和矍铄的精气掩盖不住泛白的头发与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从科目一到科目四，大爷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岁月使大爷学习新事物异常困难，大爷用顽强的毅力与之抗争。大爷慢悠悠地从考场出来，手里没有拿成绩单。“大爷你考过了吗？”有人问，说出了百十人的心声。大爷面无表情，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小心地将它展开，然后举高，展示给众人，“过了。”大爷说的云淡风轻，此时的大爷，像一只仙鹤，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接受人们的敬仰。“哗——”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为大爷鼓掌，大爷高举着成绩单向两旁的人展示，终于忍不住，眼角泛出一丝亮光。“大家加油！”大爷离开前说，“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能拿到驾照，这对你们来说都不算事！”被逼到一定的地步，人的潜力才能被激发出来。带着大爷的鼓励，刘年以九十八分结束了自己的驾考历程。
刘年和父母商量自己去三峡玩的事情。若不是资金问题，刘年一定会说走就走，哪怕没有目标，就算未曾计划。
“你确定要一个人去三峡？”刘年的父母问。
“确定啊！”
“不找个朋友一起？”
“我倒是想啊。”刘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家都……上着学呢，我能和谁一起？”
“你让我们怎么放心，救你一个人。”
“你们把心放肚子里就好了，我都全部规划好了。从哪儿出发，坐什么车，用多长时间，吃什么东西，住哪里。你们还不相信自己儿子的能力啊？”
刘年的父母沉思着，良久没有说话。
“我想出去看看。”刘年打破了沉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卷书我可能是看不了了，但是我还能走万里路。我得看看这个世界，我不想困在长垣这个小县城里一辈子。叶落归根，长垣是我的根，不论走多远，我都得回来，但总得先走出去。初中你们刚给我买山地车，我说我要骑着去瓦岗寨，也是我一个人，那时你们死活不同意。于是我自己偷偷地骑着去了，那时候我也是傻，出门连个钱都不带，骑了五六个小时，一直没吃东西，还差一点迷了路，不也平安回来了？滑县离长垣很近，但是我还是在那里看见了好多不一样的东西，让我看了能真正开心的东西。况且我现在去三峡，有钱，有手机，你们没必要担心太多。”
刘年的父母还是没有说话。
“爸，妈！”刘年祈求。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刘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父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妈——”刘年不想就这么放弃。
“你要多少钱？”刘年的父亲终于开口，“这次我可以给你钱，不过等你回来，你得去打工挣钱。再想去哪儿玩，用你自己挣来的钱，我不会再给你钱了。”
“行！”刘年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精神过了，不用父亲说，刘年也知道自己得去打工挣钱了，毕竟自己的情况特殊，再不去打工岂不是要成了废柴？“一千二就行，我都算好了。”
刘年花了一天时间去规划路线，既然要出去玩，便不能只为了目的地而去，一路上皆可玩，一路上皆为景。从长垣没有直接到湖北的大巴和火车，需要先去郑州。从郑州南下，一路上，郑州，平顶山，南阳，襄阳，宜昌为一线。河南的城市暂且放一放，资金和时间也不允许逛太多的城市。那么襄阳和宜昌就是两大目标。从长垣到郑州车费五十，从郑州到襄阳一百三十五，从襄阳到宜昌九十五。车费来回约六百块，还剩下六百。住的话必定是有两夜要再车上度过，住旅馆选一些便宜的便可。吃更是可以凑合，只要不吃当地迷人眼的名吃，也花不了多少钱。省着点花，一千二百块钱绰绰有余……“妈耶！”刘年往自己脑门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完蛋，钱肯定是不够了，我怎么把门票的事给忘了。”再要点？还是不要了？刘年犹豫不决，“算了，算了！”他回屋子里翻出一只马口铁盒子，这只盒子是刘佳送的。刘佳买了两个，这个送给了刘年，另一个她自己留着。刘佳说，我给你写的信，你不许扔，都放在这个盒子里，你给我写的信，我也不扔，放在我的盒子里，等盒子被信装满了，咱俩就换着看。现在这个盒子二分之一被刘佳的信填充，除了刘佳的信，还有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多块钱是刘年每个月剩下来的生活费，他把省下的生活费攒在这个盒子里，等过节，或者刘佳生日给她买礼物用。可惜这个盒子再也等不到被刘佳的信装满，这里面的钱也没有等到刘佳的十八岁生日。“兄弟我的门票就靠你了。”刘年把所有钱拿出来点了点，“六百八十块，够了。”盖上盒子，刘年的心情还是沉重了一些，但是遗憾的感觉不复存在了。“也不知道刘佳的男朋友看见这些信会是什么反应？”他咬着大拇指指甲对着盒子说，“还是让这个问题永远保持为疑问句吧。”说罢，刘年把漆着《千与千寻》的盒子放在衣柜最暗的角落。
黄河。
黄河流经长垣，它将长垣与菏泽分开，同时把山东和河南分开。从南到北，长垣这边挨着黄河的分别是恼里镇，芦岗乡，孟岗镇，苗寨镇，武邱乡和赵堤镇。从刘年家到黄河，孟岗最近，孟岗镇有一个村，叫伯玉村，据说是蘧伯玉的故里。人们尊称蘧伯玉为蘧公，蘧公是卫国的上大夫，孔子的好友。刘年第一次知道他是上初中时，长垣第一初级中学在大门后边修建了孔子与蘧公的雕像，蘧公的雕像本体高于孔子，孔子的基座高于蘧公。蘧公年长于孔子，孔子的历史影响深刻于蘧公，两个人整体上平起平坐。经过伯玉村时刘年专门探访了蘧公故里。蘧公故里极小，只有一座蘧公雕像以及几块记录蘧公生平事迹和歌颂他的石碑，周围的绿植仅有青松。中间摆有石雕香炉，炉中的残香满身带着雨打风吹的印痕。“看来好长时间都没有人祭拜过了。”刘年感到惋惜，这样一位君子竟被他的后人们淡忘。蘧公为道家人士，香客络绎不绝或许并不是他的追求，屹立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子孙幸福平安可能才是蘧公的愿望。
过了黄河是东明，连接东明的是几十辆船组成的浮桥，浮桥已经废弃。刘年坐在大坝的斜坡上，吹着从黄河水面上带着沙子咸味的风眺望浮桥。上次来黄河已是八年前，那是浮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很多，东明人和长垣人傻傻分不清楚。刘年趴在浮桥栏杆上向下看黄河，黄河水明明很清，都能看见水底的沙子；黄河水明明很浅，不过几十厘米深。哪像大人们说的那么危险，黄河是中国人的母亲河，哪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下狠手，夺取孩子的生命呢？黄河偏偏是这么一位母亲。黄河的水表面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一望无际，但只要把视线往下挪两三米，就会看到无数沙子随着水快速翻腾，形成一个个旋涡。山西，河南，山东，黄河沿岸的居民们每年都听到来自黄河的噩耗。下至儿童，上到青年，他们被黄河的表面迷惑，被旋涡拉入水底，任凭你挣扎，哪怕你水性再好，在这些旋涡面前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负隅顽抗。还有黄河滩，看起来平平整整，结结实实，踩上去没有一点问题。实际黄河滩处处隐藏陷阱，没有人知道什么时间，哪一个地方，黄河滩的泥沙会突然捕捉到踩它的人的脚，紧接着吞噬那个人。此时更不能挣扎，越挣扎吞噬的速度会越快，从脚踝，到腿窝，再到腰，最后淹没脖子。泥沙埋到脖子人的呼吸会变得困难，鼻孔张大，眼珠突出，以这种狰狞无比的样子永远的沉睡在泥沙之中。不计其数的救援队来到这里，他们试图打捞出尸体，给逝者的家人一丝安慰，无数的救援队又无功而返，黄河的无情让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黄河养育着她的孩子，同时警告着她的孩子。什么风平浪静，什么一马平川，万事万物，太多的假象，无数的杀机暗藏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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