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登上校

作者: 孟饶饶 | 来源:发表于2019-01-01 19:23 被阅读6次

    (一)

    出门前,我看见女儿在院子里玩,她穿着一件浅蓝色毛边软呢连衣裙,踮起脚在扑一只斑粉蝶,光影在她的小脸上流转着,变幻出万千斑斓。我有点犹豫了。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已经耽搁得够久了。六年前,女儿还未出世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这个决定。当我觉得时机成熟时,妻子却意外地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只好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如今女儿已经满五岁,五年前在产房,我从护士手里接过刚出生的她,她用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一根食指,我的心底瞬间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它像血液一般慢慢地流淌向身体各端,抵达脚趾、指尖。我意识到,我的计划又无法进行了。

    五年了,女儿一点点长大,我又重新想起了我搁置已久的计划,我隐隐觉得,错过这一次它就会被永久搁置了。

    我向女儿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张开手臂想要冲入我的怀里,我来不及蹲下身子,她只抱到了我的大腿。

    我整了整她的衣襟,她抬起头来,扑闪着大眼睛:“爸爸,你要出去吗?”

    我点点头,微笑着俯下身揉揉她的小脑袋:“跟爸爸说再见吧!”

    “爸爸再见!”

    说完便扭过头去找刚刚的斑粉蝶了。

    我最后又望了望女儿的背影,带上了门。

    卡登上校

    (二)

    我开着车来到两百公里外的郊外,穿过一片荒废的厂房,尽头处,海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月亮早已爬上树梢,夜覆盖了整片海,平静的海面下是无尽的深沉与黑暗。

      我感觉到海水在不断地灌入我的体内,我的喉咙因过多地入水而发疼,我的鼻子被海水呛到,我睁不开我的眼睛,我的耳朵也被堵得死死的。我忍不住咳嗽,却只会使海水更加迅速地充满我的身体,我感觉我的肺部、胃部已经被海水侵占,一种剧烈的撕裂感和灼烧感折磨着我,我的耳膜也因海水的灌入而咚咚地打鼓般作响,好像要把我的脑袋敲炸。我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任何声音。

    那些我以为早已磨蚀殆尽的记忆,又像电影般一幕幕闪现。

    “上校,上校,你听得见我讲话吗?”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睁开右眼,左眼被凝固的血遮住了视线。我牵动嘴唇,想要回应他的话,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在担架的摇晃下又恢复了些许意识,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地抬着我,地上躺满了死伤的士兵,有的被炸飞了一只腿,看着自己淌血的腿,痛苦地嗷嗷直叫,有的早已尸首分离,血肉模糊,有的不见尸首,只有几块残破不堪的军装布料。

    “你知道吗?等到回去的那一天,我要用我的积蓄买一艘船,做个渔夫,每天出海捕鱼虾。”说话的是我在军队里最好的朋友,雷恩。

    “行啊,那我帮你卖出去。”

    我们揽着肩大笑着,桌上的啤酒滋滋地冒着气泡。

    我们遭遇了突袭。

    路上尸横遍野,炮弹在我身边各处响起,我的左肩受了重伤,血一寸一寸地流向指尖,痛感不断地传达到我的感受器官,连心脏都觉得被麻痹,我甚至觉得我会失去我的左臂。我胡乱地从衣服下摆撕扯出一块布,艰难地给左肩进行包扎。

    我举着枪,我不知道我杀了多少敌人,又或者是我们的士兵杀的,我记不清了。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倒下,或被击中头部,或被击中心脏……我又不断看着我身边的士兵不断地死去,人越来越少,尸体越来越多。满地的军装,一片片的绿色,染满了鲜血,像朵朵狰狞的藏红花。

    “雷恩,雷恩!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俯下身,把耳朵贴近他的嘴。

    他缓慢地举起一只手,无力地触摸着我的脸。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背起他,一震一颤地向着营地的方向跑去。

    雷恩还是死了。

    我抓着脑袋,像一只疯狗一样狂叫着、嘶吼着,直到嗓子喑哑,我觉得我把半生的眼泪都给流干。

    雷恩在我背上,轻轻地说了他最后的一句话:“我是不是买不了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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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和妻子是在退役的聚会上认识的,顺理成章地,不到一年,我们就结婚了。只是觉得到了结婚的时候,于是就结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誓言。那个时候,距离女儿的出生还有四年。我的婚姻是平淡如水的,也没什么可炫耀之处。但至少对于能开始新的生活这一点,我是满足的。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在军队里的生活,那对我太残忍了,我想尘封那段痛苦的记忆,开始新的人生。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人总得向前看。幸运的是,我也确实很少想起来。

    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起在军队的日子,连妻子也没有。就算我向谁讲起那段经历,大概也没人会听。他们总是说:“上校,你真的很会开玩笑。”“果然是上校,阅历真是丰富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像我身上的一个疙瘩,我尽力地掩藏它,也想当然地认为可以用我自己的蛮力把它压制下去。但是我疏忽了,疙瘩就是疙瘩,它终究会在我洗澡脱衣的时候,低头,望见。它就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

    我在一片阴暗的森林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然而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一直走,一直走,可这片森林大得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开阔起来。

    我定睛一看,是伫立着的一座座墓碑。他们以压倒式的力量向我逼近,我想转过身逃跑,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只会一味地向前走。墓碑将我紧紧地围起来,它们不断地伸长,直到把天空遮蔽,不留一丝空隙。墓碑上刻着许多字,整齐排列着好像很清晰,走近了却一个都看不清楚。墓碑像岩石一样坚硬,像城墙一样厚实,无论我如何叫喊,如何敲打,都只会发出堂鼓般渐渐迫近的咚咚响声。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湖泊旁,夜色还是冷冷的,我的身体毫发无伤,这里好像是离刚刚那片森林不远的地方。我惊魂未定,蹲下身来,用手舀起水洗脸。

    忽然有人拍着我的肩,我抱着必死的心态回头,却发现是雷恩。

    “雷恩!我的好兄弟!”

    我激动地与他相拥。

    下一秒,我才意识到雷恩早就已经死了。

    我尖叫着跳起来,眼前的雷恩没说一句话。

    “你……你到底是谁?”

    雷恩依然没作声。

    突然,雷恩的脸开始腐烂,五官变得扭曲和模糊。他的衣服开始出现裂痕,不一会儿,就只剩一身褴褛。他的皮肤从衣服中显露出来,壮硕而黝黑。又只一瞬之间,他的皮肤四处不断开裂出一道道伤痕,我还没辨认出那些都是什么伤,血就从他的一道道伤口中涌出来。雷恩的整个人像安满了无数个血龙头,不断地往外喷涌着血,像要把身体抽干似的。血慢慢淌向了湖泊,染红了整池湖水。

    雷恩的脸又突然间恢复了原样,我望着他,他只是笑着,笑着,好像不曾有过苦痛。好像还是活着的模样。

    “亲爱的,你怎么了?”

    我睁开,看见妻子满脸疑惑,向我投来担忧的目光。

    我伸手抚上额头,汗沾湿了我整只手。

    近来总是做梦,一个个离奇又怪诞甚至可怖的梦。

    但我又安慰自己只是梦而已罢了。

    原来是梦。还好是梦。

    卡登上校

    (四)

    “警官,已经确认死者的身份了。”

    “谁?”

    “是卡登上校,上个星期才被授予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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