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房哥整三十岁。
他问我多大了,我掰着手指数了数,说,二十三吧。他拍着我的肩膀,点着头说,二十三,太好了!
我疑惑地问,是因为可以“窜一窜”?
他说,不是,就是感觉年轻太好了,我要是你这个年纪,一定泡遍视力范围内所有好看的妞。
我更加疑惑了,又问,没钱也能泡到妞吗?
他又拍了拍我肩膀,说,小西啊,泡妞是不用钱的!有一张会说话的脸和一张不要脸的嘴就行了。
我更更疑惑了...
房哥算得上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个领路人了,他当时是陈总的助理,我问他什么是助理,他说,助理就是你一开始什么都不会,然后跟你要助理的人去学他的一切,最后把他替代。
我傻不拉叽地接着说,那我给你当助理吧!
房哥冲我笑了笑,说,我还不需要助理,你来这的任务是组建乐团的!
2011年的津湾广场当时我工作的邮票公司在津湾广场租了一整栋楼,一共五层。一层是售卖柜台,二层是接待室,三层空着,四层是乐队排练室,五层是电子商务办公区和陈总的办公室。
房哥带我上上下下转了个遍,来到三层时,他指着空旷的大厅说,这就是未来乐团的音乐厅。我说,哇!
我围着未来音乐厅走了一圈,摸着后脑勺说,不太合适啊,这是长方形的,而且没有阶梯,竖着看乐团座位不够宽,横着看观众座位不够深...
房哥又说,小西,没有万事俱备的好事来等着我们,我们只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去适应现实,什么都是可以改变的,最容易改变的就是自己。
我们最后停留在了四层,这里有不少乐器,扬琴、大鼓、二胡、单簧管、萨克斯...但它们却并没有主人,房哥说这些都是从淘宝买来的便宜货,当作摆设,充充门面。平时来这里排练的是一个老年萨克斯队,是陈总从大桥底下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啥意思?我不解地问。
房哥耐心地解释着说,一到晚上,每个大桥下面都会有一群人唱歌跳舞吹萨克斯,他们怕扰民,所以只能带着乐器出来练,时间一长,总去一个大桥的人就都熟悉了,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家就会总惦记着聚到一起吹萨克斯。陈总发现了一队人弄得还不错,一打听,原来领队的是自己从前的老同学,所以就把他们都叫了过来,免费给他们提供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来排练。
我不禁感叹道,陈总真有钱,在这么好的地方租了一栋楼,除了一层和五层是干正事用的,其余三层都闲着。正想着,房哥挺直了腰板,拍着我肩膀,提高了嗓门说,小西!这一层以后就是你的了!咱们邮票乐团能不能成立也都看你啦!
我顿时感觉他拍我肩膀这两下分量十足,他的声音也气势恢宏,弄得整层楼里回音四起,我有些心虚地问,那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几秒,说,先和蒲老师见面吧!
蒲老师就是萨克斯队的带头人,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却很精神抖擞。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嘴角上挂着一颗小肉疙瘩,说起话来气息仿佛是从脑门出来的,声音不大,但调门却特高。蒲老师虽然也是一名音乐老师,但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与我们音乐学院里的老师不同,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也许就是后来大家所说的“气场”。
蒲老师的气场就是特别接地气,没有那么多废话,直来直去。他教学生时,都是用最粗最白的话来让学生去做,从不解释原理。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学生们吹得是真一般,有的人完全没有乐感,却一直练习着难度大的曲子,我看蒲老师也不管,便忍不住去问他。
我说,蒲老师,您看那位叔叔是不是应该把长音练好了再吹有旋律的东西啊?
蒲老师手里夹着烟,目视着那群正在练习的人们,转过头看了我两眼,吸了口烟,说,小西,你说的一点错也没有,能看出来你是专业的,但是吧,你看看他们,他们都多大岁数了?就那个,对,穿黑衣的,他家是北辰的。再看那边的,站角里那女的,也退休了,家里西青的。他们为嘛大老远跑过来一起练萨克斯?就因为凑到一块了图个乐呵,玩么,不用太较真,一个人吹不好,一群人吹出来就像那么回事了!他们这把年纪,你让他们吹长音吹半个月?第三天就把萨克斯扔了,哈哈哈,你说是不是?
我恍然大悟,之前我还怀疑蒲老师的水平,而后来却被他的因材施教而折服。他还是个摄影爱好者,那天他看见我站在窗户前用手机拍津湾的景色,便问我,喜欢摄影?
我说,还好还好,偶尔随便拍拍。
说完,他就凑到我身边看手机里的照片,边看边说,嗯,有那么点意思,先练构图,再学技术。
我说,是是是。
随后,他又转了一圈,从自己包里掏出来一个富士的数码相机,伸手向我甩了两下,说,拿着出去拍,拍完回来我告诉你哪有问题。
我简直受宠若惊,用手摸着相机那一层金属的皮肤,不太相信地问,真行?
蒲老师仰着头大声说,嗨,嘛行不行的,拿去玩呗,又不是单反,掉河里我都不心疼!
我还是喜欢那时候解放桥的颜色每周六的晚上,萨克斯乐队都要以邮票公司的名义在津湾广场上举行一次露天的演出。由于我的加入,所以演出里多了一项民乐的环节。房哥问我当着观众的面前拉二胡没问题吧,我说小意思。虽然我表面云淡风轻,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一些顾虑的。
我只在室内演出过,从没在室外拉过二胡。我只在懂音乐的人们面前上台过,从没当着一群路人演奏过。我以为会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没想到房哥只抱出来一卷红地毯,并且地毯还要我俩一起铺。
我们用宽透明胶沿着红地毯的边粘住,谁知这玩意遇见水泥地根本不听话,一边粘一边开。在另外一头的房哥看着我手忙脚乱出了一身汗,便走过来给我示范,他说,先用一只脚踩住左边,再用手往右边拽,拽到头了用手按住,然后用脚狠狠地贴着地面履一遍。
我笑着说,房哥,厉害啊!你怎么什么都会?
他苦笑着说,嗨,都是被逼出来的呗!
到了晚上,萨克斯队的人来齐了,他们很显然已经是有了不少露天演出的经验,每个人都特别放松。而我却坐在屋里时不时向外张望一下,拿着二胡的手里已经逐渐开始流汗。不一会,蒲老师就找了上来,他站在电梯门口对我喊:小西,赶紧啊,快开始了!
于是我紧了紧腰带,拎着二胡下楼了。
第一个节目是萨克斯齐奏《波尔卡》,十几个人一起吹,声音相当大,瞬间吸引来了不少遛弯的路人。第二个节目便是我的《赛马》,我挺直腰板,面带微笑,一步两步地迈向人群的中央,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没有掌声。我又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如果是音乐厅的舞台,我可以尽情地望着下面,因为那里是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什么。而那时我的周围是一圈站着围观的群众,他们离我只有两米远。我低头,红地毯边上是一双双鞋,我抬头,灯光下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我对自己说,这是我走出校门的第一次亮相,我可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一定不能丢人。
伴奏响起,我浑身的细胞一下子进入了战斗状态,脑子里所有胡思乱想通通消失,1,2,3,4,提气,挥臂,左手跟上,腰不受控制地跟着二胡摆动,由弱渐强,弓子加力,伸展开,让弓毛跳起来,拨弦,换把,加速,学马叫,收弓,甩头...
一滴汗从我额头摔落到琴桶上,音乐停止,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耳旁响起一片掌声,夹杂着几声叫好。我抬起头,站起身子,再次鞠躬。那是一场不会被任何人知道的演出,没有海报,没有摄像,没有同学,没有老师。只有一群陌生人,和身后的同事。打那以后,房哥在别人面前都叫我“西老师”,别的同事也都跟着叫我一声“西老师”。我们开始招生,开始扩充乐团的人数,开始计划着中西合璧,开始在每一场演出期间为公司做宣传。
我逐渐明白了陈总的用意,老板的眼光就是看得远,在他的眼里,似乎什么都可以成为商机,而房哥教会我的则是如何去执行老板的想法。那半年,我瘦了十二斤,把之前在网吧里攒下来的肥肉都还回去了。那半年,我自己租了房,不再和大鸟蹭房住。那半年,阿涛回了山西,村长回了唐山,教授回了河南,布莱尼和圳圳仍在考研,食神开始了研一的新生活,小也和他女朋友开始忙碌琴行的进货渠道...
我和他们的联系也逐渐在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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