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人罗杰博伊特在《伟大的电影》中说:热爱电影的人应该明白,为什么黑白影像不但不比彩色电影单调,甚至可能更丰富。
但即使如此,现在的电影,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诉求,还是会选择彩色影像,而不是拍成黑白片。
今天要推荐的《大佛普拉斯》,将黑白与彩色杂揉使用,则出于一种简单的表达意愿:有钱人的世界是彩色的,而底层穷人却在黑白世界中挣扎。
用上“挣扎”两个字可能会让人误会,以为这又是一部苦大仇深地讲述底层人民苦难生活的电影。这也是很多反应底层的电影的共同特点,在屏幕上布满凄风苦雨,将一切耸动的灾难与厄运挖掘出来,让观众在屏幕前为剧中人泪下,为影中事伤感,同时还能感受自己满满的同情心。
《大佛普拉斯》虽然同样没有避讳底层的艰辛——主人公捡垃圾为生、性生活只能看封面女郎意淫、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唯一拥有的一辆摩托车还因为没有车牌被警察扣了,甚至最后都死得不明不白,出殡时连一张得体的照片都没有。
但跟许多电影特意把底层塑造得像流沙,仿佛身处其中除了挣扎就没别的事干了不一样。在这部电影里,我们会看到,即使是在底层,生活还是生活,人们依然要寻找趣味,逃避无聊,哪怕那个趣味只是看着封面女郎意淫,或者夹娃娃,以及偷看别人的行车记录仪。
影片将两者穿插杂揉着讲述,让我们常常在将要为主人公感伤的时候,却又被其中那些活泛的幽默与荤笑话打断,同时电影还时不时地出现导演谷阿莫式的画外音,更是让我们无法对主人公产生强烈的共情。
这种避免共情,是因为导演清楚地意识到,所有坐在大屏幕或电脑荧幕前的我们,其实并不能真正地体会主人公的内心。
所以才有了在肚财死后,他的好友菜脯(闽南语意为“萝卜干”)来到他房间内的那场戏。
即使是第三次观看,我依然为这一幕感到震撼,因为它彻底推翻了我们之前所建立起来的对肚财的简单印象。
我们都以为看封面女郎只是一个油腻男人无聊的性幻想,以及他向同样没见识的朋友吹牛的资本(“这个摄影师怕不是得过诺贝尔摄影奖”),而夹娃娃也仅仅是一个中年底层的无聊消遣,在影片出现的第一次夹娃娃的场景中,他说“夹娃娃很疗愈啊”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有些好笑。
但在这一幕里,我们看到,在这个落魄、油腻还有点猥琐的底层男人的家中,却有一具干干净净的、硕大的飞碟模型,而飞碟的内部,是用封面女郎组成的壁画,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娃娃。电影的镜头伴随着林生祥的配乐,从飞碟内部的天花板开始慢慢划过,整个飞碟犹如教堂佛寺般庄重威严。
镜头最后停留在菜脯严肃的脸上。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和菜脯一样,对肚财的内心一无所知。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期盼与向往,让那个底层的男人在家里放置了一个飞碟,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是怎么构成的,为何会有一个这样的圣殿般的存在。就像我们不知道,那个每天晚上要听到海浪才能睡着的流浪汉释迦,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也不知道,肚财捡垃圾时遇到的失意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导演在这里,用画外音说:现在已经进入了太空时代,人类都可以登上月球了,却还是无法探索人的内心宇宙。
另一个让人感到震撼的,则是那个有力的结局,法相庄严的佛像里暗藏着一具罪行下的尸体,这是一个直接有力的隐喻,是对影片中那些藏污纳垢的权贵社会的一个有力控诉,影片秉持的简单善恶观(有钱人坏坏,而穷苦底层却有着质朴的善意),对金钱与罪恶的关系缺乏更深入的探讨,让这种控诉显得过于简单浅白,但同时也让它有一种单纯的尖锐力量。就像那个杀人老板原来是一个一直戴假发的秃子一样,简单而有力。
我将《大佛普拉斯》视为我最近几年看过的最好的国产电影,是因为它用一种轻松幽默的态度来讲述底层的悲剧,但同时又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其实对他人的内心一无所知,而当这个“他人”本就是一个生死都无人关心的底层时,这种隔阂就更加凸显了这些人物身上的悲剧性。
影片中那些腥膻的幽默与段子背后,是导演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它的表象越幽默,底色就越悲凉。相比之下,那些声嘶力竭,不断展示苦难,试图让观众与人物共情,进而产生同情的电影,则显得相当的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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