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影 益安
[结束之前。]
她没想到他会来找她。时夜已渐深,寒气愈重,听到敲门声时,她微一怔,然后想,会不会是他呢?她这儿罕有人来,几尽绝迹。
开了门,她轻轻一笑:“当真是你。”年前一日,她曾对他说:“我这儿无有人来,你有事了,可以敲门进来。”她觉自己只是信口而说,他也只是默默点头,来与不来,他与她都无法预料。
不曾见过她笑的。今日初展眉目,浅如涟漪,他道:“第一次见你笑,很意外。”她抿了抿嘴唇,让他到屋内。屋檐下灯光随风轻摇,光线之内,细雪无声。
这间屋子他以前来过,走的匆忙,。但却记得要将鞋子脱去。往地板边上摆时,看到了她的那双浅蓝色缀着梅花的鞋子,灯光之下,隐有暗香。他便将自己的鞋移了移,远远的摆到一侧。
中间的地板上放着红泥火炉,炉旁放着她的剑。她将一张小桌子拉到中间,他坐在桌子的对面,看着她慢慢的细细的收拾物件。一个小柜子,打开了,杯子,小碟子,紫砂壶等等,放到一个水盆内,用抹布缓缓的清洗。她低着头,并不看他,只是说:“这些东西很久不用,常年阴天,都发了霉了。”她的手随抹布轻轻滑动,十指纤细,因了光线而显得光滑柔嫩。更多时,他看见的这双手是握着剑,剑气萧杀,夺人性命在弹指之间。
她将物件一一摆到桌子上,问他:喝茶,还是,酒。
他说,你知道,我从不饮酒。
她说,那更要大醉一场了。
外面的雪应是大了吧。他在屋内已无来途中的寒气。他忽然想起件事,问:“他呢?”那个他是指她的主人,操控着她性命的人。她依旧低着头,说:“无事。”曾有许多时,他与她这样互相看着对方,但与此刻不同。
开始。
她生性沉默,不喜言语。即便在最艰难的岁月之中,依然低头隐忍。做一为个刺客,更大限度的忍耐会让她活的更久。
她是后来与他聊起时,曾问他:“你要做多久?”他说:“九十两。”九十两是银子。
他又问她:“你呢?”她低下头说:“六十两。”六十两。杀一个人,顶尖的高手是三两银子。要交还主人一两半,还剩下一两半。她还要再杀四十人。每一个人或许都可以要了她的性命。或者,有便宜的,几百文便可解决问题。那,她还要再杀多少?
她的命一百两银子给了她的主人。她曾问主人:“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主人一笑:“与你一样,他的命被别人买走了。只不过很便宜,区区几两银子。”她便不再问,她想,一百两,她何时能还清?还清以后呢?她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对生活已经麻木。等她发觉取一个人性命是那样的无趣时,她已混乱了生与死的概念。
杀一个人,分一笔钱。然后她会去一个好的地方吃饭。把以前未曾吃过的补过来。接着攒起钱,买了一座小院落。因为便宜,所以很偏僻,她购置了成套的生活用具,却从没有用过。许多东西放起后,便记不起放在了哪里,许多人与事在她眼前晃过,她转眼就忘。直到有一天,她连她自己的名字也一起忘掉。
当还有六十两银子的时候,她见到了他。
那一天,主人特意换了新衣,要她也着新衣,然后坐着马车去一个小村子。村子在汴梁城的南面。曾经的一次,她自这个村子内走过,但她不知道,在这个村内,住着一个与她主人一样的人物。
小院,厅堂。他的主人,还有他。他穿着洗的灰白的衣服,站在他主人的旁边,抬起头,看到了她。
(后来,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的样子。她穿着一年景的新衣,结着长长一条辫子,面如温玉,让他心暖。)
主人们说着话。她与他都听着。意思明白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内,她与他要联手去杀几个人。他经验尚浅,一切是听她安排。如果一切顺利,她与他都可以偿还十两左右的银子。
她默不作声。直到他的主人问她:“如何?”她一怔,抬起头,她的主人不悦道:“先生问你话呢。”她微一低头,仍不作声。他的主人便一笑:“我是问你,此去,如何?”她微一停顿,然后道:“无事。”他的主人又道:“我听过你的名字,甚至是放心,只是我这个孩子年幼,要你多照顾。”她不看他,只是道:“无事。”
无事这两个字是她常说的,他不知她在这短短的两字之中,又藏了多少的心事。他在一边看着她。他此前听主人说过她的名字。一直想会是如何的一个人。却只是寻常家的姑娘一般。只是她说话太短,面无表情,让他觉得很陌生。
中午时留在此处吃饭。她的主人早有准备,特意让她下厨。她系着围裙,一人在厨房内默默劳作。她看的出主人对他的主人颇敬重,从来此之前他与她如此细心着装她便知晓几分的。
忙的间隙,她会看到他独自坐在院中,是否向这边张望了?他与她有着相同的命运,他有着她初入江湖时如此刻一样的生怯。最初之时节,她也是这样,一个人默默的坐到一边,等主人来唤。
她甚至想喊他过来,以免让他一直这样孤独的坐着。她却终是没有。这儿不是她的地方,她没有经过她主人的同意,更不敢拗了他的主人的意愿。直到最后她喊他:“端饭吧。”他很快的站起身,到了近前。
席间他的主人颇是对她的厨艺赞赏了一番。他在一边没有话说,惟是这些饭菜是他从未吃过的可口的。他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虽然还有很强的再吃下去的欲望,也只能忍着。她看了出来,便去厨房把剩下的全盛了,放到他的面前。他犹豫了下,他的主人道:“吃吧。此去凶险,留着命回来。”
吃过饭后是要去杀人的。她与他都记得这一点。她与他的主人此前都未说过凶险之类的话,这一次,是例外。
[中间的故事。]
>>上。
地点:宁城。
目标:咫尺天涯
报价:九两白银。
九两,分开来说,一人四两半。高价钱了。
他问:“何时去?”这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初六。”
初六夜来月淡,是杀人的好时节。今日初二,从此处到宁城,快马一天半之程。
途中时,他不与她多说话,他并不觉她有如何的待人冷漠,只因无从说起。其实他很喜欢她穿的那套一年景的新衣,起程之时,她却换掉了。换成粗布的紫衫蓝裙。惟是鞋子未换。在马上虽未看到细细密密针脚,但想以她如此手巧,这鞋子应是自己做的。浅蓝色,缀着几朵梅花,本是与新衣相衬,现在换了旧衣,便愈显这鞋子精巧了。
她们并未入宁城。而是去了宁城外的一座庙宇。他想她些许常来此处吧,似与庙内僧众很熟悉的。在两间小房内安下,她道:“初六丑时。”
他微一怔,初六丑时?如此的早?他看她,她点头道:“是。”她转身要走,然后又回头问:“你喜用什么?”他道:“剑。”她便走了。裙角飘起,裙下的鞋子轻轻迈过门槛,转去不见。
晚上有小沙弥送饭菜过来,他便问:“那位女施主呢?”小沙弥摇头。
夜间时,不时有梵声传来,他心内空明静寂,很安稳的睡去了。
第二日醒的早,信步在院内走时,在偏殿内,在香雾缭绕之中,她静静的跪在佛前,微闭双眸,似在云光之间,虔诚仰望。
他不知她还要一直跪多久,便悄悄退出了。大殿内在做法事。除去僧人,有许多俗家之人也在其中,他莫名的心内一动,便也坐到其中。
他想着她那样的虔诚的样子,耳边听着绵绵诵经之声,不觉渐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直到有人在耳边道:“公子与佛颇有缘的。”他恍然醒来,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名白衣公子在含笑问他。公子身后还有一名姑娘,面容恬淡,宛若仙子。
他并不多言,起身要走时,那公子笑道:“我看公子如此之快入定,颇有佛缘的,既是有缘,为何拒人千里?”公子身后那名姑娘拉了下那公子的衣袖道:“算了,何必强求呢?”那公子笑了笑,不再多问。
近中午时,他听得门前很热闹,到了近前,却知是僧人在门口设了粥棚,施舍穷人。人头攒动,排了长长的一队。
几个俗家之人帮着僧人们一起在施舍,他忽然发现,那名公子与随行的那名姑娘也在其中。而她也不知自何时从偏殿走出,也夹在其中。她仍是不说话,只是忙着盛粥,递给那名公子,那公子再转给几个乞丐,有乞丐向她道谢,她仍是无语。
那名公子无意见看到了他,冲他一笑,仍是低头忙了。他心内有些温暖。他自跟了主人后,除了杀人,几不见他人。对每一陌生人都是加了小心,以免不测。而这名公子似无恶意,如他刚才所说:“既是有缘,何必拒人千里呢?”
他有些失落,一个人走回了院内,到偏殿门口时,他犹豫了下,走了进去。跪下时,旁边一个老僧在轻轻敲着一侧的大木鱼,咚咚咚的在响,他想,刚才,她跪在这里,又在想什么呢?
却听那敲木鱼的老僧道;“施主与我佛颇有缘,不如在此处多住几日。”他一怔,扭过头去,却见那老僧已然低眉垂目,不再言语。他不再问,默默的俯身于拜垫之上。
初五。有云。月残。
在子时,他才解开他的剑。寻常钢铁打造,他花半两银子自主人那处购得。
她在他对面,问他:“你要做多久?”他道:“还有九十两。”他又问她:“你呢?”她低下头说:“六十两。”
他道:“这一次,我们可以多还几两。”她道:“如果能活着的话。”他说:“你怕死吗?”她道:“不是。只是不甘心。”
他不知再说什么了。隔了一会才道:“庙内的老僧说,我与此有缘。”她抬起头,看他:“是吗?”他也看她。在灯下,如此的近时,见她细眉浅目,面如月朗一般的。他道:“是。”却听她道:“那以后不要再去庙里了。”他有些意外,看不出她脸有愠色,却有些慌乱,她起身道:“走了。”她随手抓起了桌上了一个包裹,他想,那是不是她的兵仞?会是什么?
子时未尽,已到宁城。她并不理他,微一提气,已掠过护城河,然后点一下城墙,已翻到城顶。回首时,见他已跟了上来。
城内已少见灯火,只有些大户门前的灯笼在亮,一处一处,随着两人在房顶飞掠,时隐时现。
他从未听过咫尺天涯的名号,以他的江湖阅历,他在对他的目标一无所知时,心内总是有些胆怯。他曾想过问她,却不敢。
正想时,她已落下去了,他便紧随着下去。
落脚处是一座小院,幽幽冷清,无有灯火。她们落下后,屋内便掌了灯。
她站着不动,然后等门一开,一个人挑着灯笼走了出来。他起初没看清,等近了,他才看清,挑灯笼的竟是在庙内见到的那名公子。一时间,他有些惊谔,那名公子笑道:“我与这位公子果然有缘。”
他不作言,她却道:“公子是咫尺?”那公子道:“正是。”她道:“你我并无仇怨,今夜有人要你性命。”
门一开,那名姑娘也走了出来。他想,这名姑娘应是天涯了。天涯白裙拖地,飘逸灵秀,在他眼中,却是比她更有几丝美的。天涯轻声问道:“何事?”咫尺轻轻一叹:“你我难逃此劫。”天涯未见惊慌乱,淡然道:“已有今生,何求来世?”转首向她道:“昨日在庙前与姑娘尚有一面之缘,甚喜姑娘一颗善心,还望以后相交,没想到今日要搏了性命。”她道:“天涯姑娘既是江湖中人,便知晓世事难料,你我性命早在江湖之中,由不得己。”
咫尺却道:“只是这位公子不似江湖之人?他阅历尚浅,心怀悲悯,何必走上不归之路?”他未曾想过咫尺说这样的话来,却似正中他心一般,不禁扭过头看她。
她轻声道:“你我都难逃宿命。”她唰的一下抖开手中包裹,一柄剑翻出,她拨剑而出,剑气顿生。
>>下。
剑去无有回头。
她握着剑,低头不语。咫尺道:“这位姑娘心事细密,我不敢多问,死在你手,我已无憾,只是希望我死后,姑娘与这位公子费神,把我与天涯葬在一起。”
他看她。她道:“取你性命的人不愿。”话一落,她已拨剑而出。血线飞溅。
他问她:“为什么?人死了,还有分别吗?”她扭过头看他:“有。”他心内有些气愤,看着倒在两边的两具尸体,问:“为什么?”她拿一块布擦剑上的血,低头道:“你想要银子,就把两人埋到城南城北。不需多问。”然后抬起头看他一眼:“这也有费用。值一两的。我明早在庙外等你。”
她掠过屋顶,然后翻到城外向下飘落。心内是百般滋味。她想,他是要怎样想呢?她有一丝的怯意。她看到他时,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样心软,彷徨,茫然。这些日子好不易麻木了,可在今日因他竟又唤了回来。她心神一乱,眼见得要到城下,空中一折身,脚落于地上,然后向前飞掠。夜风吹起她的衣衫呼呼的做响,她顺手解开了辫子,长风随风而舞,有几丝绕到她的眼前,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有过想回头的,好几次,却又忍住了。
[续篇。]
他不再与她多说话。她依是无语。直到有一次,她与他遇险,她引他到她的住处。
她说,我这儿无人,你有事,可以敲门进来。
他默默点头。却无法预知未来。
江湖多变,他已非是懵懂少年,他柔弱之心早已涤尽。
[结束。]
此后再无联络。她生活依是未变。山川岁月之内,她与他渺若微尘,谁又在乎呢?
一年之后,他竟来找她。至少,他还活着。她便也欣慰。
他说喝茶。她便沏了茶给他。
然后她问:“你来此?”
他道:“要去杀一个人。”他说了那个人的名字,地点。她的脸色就变了。
他说,我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我的债已还不起。
她说,此一去,几分生还?
他笑,我早该死了。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去给你收尸,我不想被弃尸荒野。”
她点头:“好。”随又道:“或许,一切无事。”他一笑:“是吗?你也这样想?怎么如我当初一样?”
一壶茶水要喝完了,他起身要走。她站起身,想说保重两字,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开了门,外面大雪正紧,白茫茫不见痕迹。他道:“不用送了。”她点了点头,说:“认识你,很好。”
他点了点头:“我想,我下次再敲门进来。”她笑:“会的。”
他缓缓前行,渐渐在雪中消失不见。她呆呆的看着,要冻僵了,她回过神来。去找主人。
主人问:“有事?”她说了他的事。然后问:“有生还之机吗?”主人道:“没有。”她犹豫了一下,主人问:“还有事吗?”她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几日后,她见到了他的尸体。他身上全是剑伤,与他的主人躺在一起。她默默的看着,然后泪落了下来。随即拨剑转身,却看到了她的主人在身后。
啪的一个耳光到了她脸上。主人喝道:“你干什么?要去报仇吗?你的命是我的,要死也要为我而死!”
她低下头,看着嘴角的血一滴一滴的向下淌。
她收了他的尸体,埋了,然后立了碑。可是在刻碑文时,她才想起,她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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