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春雨一骑
我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醉的夜。
我触摸着久违的被褥,江湖也有像肖不平一样的,有人情味的剑客。
我没有见过他拔剑,也没有见过他佩剑,但是我从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是一个剑客。
他是一个带着温暖的剑客。
如果你一无所有,还有人愿意请你喝酒吃肉,赠你衣物和马匹,那他一定就是一个温暖的人。
不管是因为我混得太差了令人看不过眼,还是因为他心里仍有善良。
像他这样的人,我曾经也遇到过。
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衣服破烂而嫌弃你是个乞丐。
他们也不会介意你眼下的遭遇和令人讨厌的味道和形象。
他们的眼里把你当做一个和他们一模一样普普通通的人。
我只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机会回报他们什么。
甚至他们做这些事情,本就是不求回报的。
遇上这种事他们会自然地温暖其他的人。
他更是安排了如意来的伙计烧了热水,喊我前去洗澡。
我闭上眼睛躺在澡桶里,享受了安逸的时间。
忽然觉得江湖中如果多一点像他这样的人该多好。
也许我不该为了炼心,让自己变得冷血无情。
既要炼心,也要温暖。
他不告而别,直接为我做这些周全的安排。
也许他怕是知道我没钱,一定会拒绝他的好意,所以才不告而别。
我换上新的衣服,出了城,纵马向东而去。
行了半日,歇了马脚。
又拿些干粮祭拜了灶王庙。
“马儿马儿,你驮我半日,我是万万驮不动半日的。便不让你赶路罢!”
午后,我与马儿说了情,又骑在马上,任由马儿自然地缓行。
阴天。
微风阵阵。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江湖里的颠簸。
也许可以暂时不需要和狗窝的狗主借宿。
也不需要半夜里听到马厩里的马撒尿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那个女鬼。
不知道她在天枢城会不会被另外的一些人欺负。
想到天枢城,天宫的人马要在天枢城召开天枢大会,应该很热闹。
即便真有人欺负她,江湖义士也会伸以援手。
却说这天宫有婢女刺杀少主逃离玉泉山,她不会就是逃离玉泉山的婢女吧?
据肖不平所言,他出现在天玑城不也是为了那婢女么?
那婢女是何等人物,引得诸多江湖人露面?
鬼门峡的那夜的黑衣蒙面女子难道不是她?
我以为是她才出手,若不是她,难不成是真正的出逃婢女?
九曜星君追杀一个人该是很容易,怎会从玉泉山一直到鬼门峡都杀不了一个婢女?
等等,鬼门峡出现一位出逃婢女,天玑城也出现一位出逃婢女。
如果骆文彬带着那黑衣女子去了铁马山庄,那肖不平所救的婢女便是假的。
如果肖不平所救的婢女是真的,那黑衣女子便是假的。
肖不平是燕云派弟子,为什么不担心燕云派,反而担心铁马山庄?
骆文彬是铁马山庄少主,为什么不担心铁马山庄,反而担心燕云派?
还有肖不平所提到的青衣门是个什么势力?
他们为什么不担心青衣门有危险?
江湖真是复杂。
且去铁马山庄一趟,完成肖不平的所托。
至于其他的事,懒得费脑筋。
睁开眼处,已经一片林边,不远处有河流。
微风中,已是细雨如烟雾。
“马儿,我下来走走,让你也歇上一歇。”
我牵着马,依旧步履悠然地赶路。
绿野。
烟雨。
青杨。
河柳。
有人。
有马。
顿忍不住驻足,微微昂首短啸,赞道:“只听人说春雨如烟,今日总是见到了。好雨,真是好雨!”
“当然是好雨!”
一道柔软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驻足转身回望,只瞧得一位浅色青衣的身影,在绵绵烟雨中踏草御风,将要落地间,脚尖轻踏春草,又飘飞起而滑来。
她像极了一只远处飞来的鸟,精准落在我面前。
我忍不住在心中赞了句好轻功。
她的眼角像是一片沙滩,干净宁谧。
“你也喜欢淋雨吗?”
“不喜欢。”
“可你刚刚明明说好雨,怎又说不喜欢?”
“此刻这雨轻嫩似豆腐,柔软如馒头。让人心情极好,一个人心情极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好的。”
“你这人说话真特别,你的比喻更特别。”
她像是第一次听我这等话,似是格外有兴趣。
“头一回听说雨像豆腐馒头的,好玩得很哩!”
她也不等我回话,又自顾自地开口。
“说到雨,我就跟你不一样,我喜欢淋雨,从小师傅管得紧,生怕我淋雨生病。可我就是喜欢呀!而且淋雨不
一定就会生病,我偷偷淋过,我就觉得开心。”这女子说起话来又笑颜绽放。
她分明不认得我,怎么与我这般自来熟的样子。
“你有马,为什么不骑?”
“它已驮了我半日,也需要休息。而且风景这么美,纵马而过,岂不遗憾。”
“我还以为你也要驮它半日,你与马儿换着驮对方呢!”她说完便捂嘴咯咯笑。
这是个哪来的女子,怎么如此不会讲话。
待她笑毕,又道:“还好听到你的声音,我才过来瞧瞧,不然岂不是遗憾。”
“幸好我的嗓子好。”
她向我提出去河边走走,让马儿喝水。
我只觉得这姑娘真是奇怪。
我不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
怎将我当个熟人一般,不问名姓,也不怕我是个坏人么?
“你有吃的吗?我饿了。”
我便拿出些干粮,又拿些水。
我忍不住问她:“你有多久没吃饭了?”
她也不理,也理不了。
待她吃完,我已经牵马饮水回来。
我问她:“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我是偷偷下山的,走得急,没钱。”
“这么说如今你我都是没钱的人。”
“大概是了。”
“还好昨天才有人请我喝酒吃肉。”
“那人真好,什么时候有人请我喝酒吃肉就好了。”
她说着话,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们都是没钱的人。你没有钱。我也没有钱。你看我也没有用。”
她知道我没钱。
还想让我这个穷光蛋请她吃饭。
我又想到肖不平,请我这个穷光蛋吃饭,托我跑腿。
他突然问道:“别人可以请你,你为什么不能请我?”
我反问:“你知道我没钱的。”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穷光蛋。”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是个穷光蛋,以后也可能是个穷光蛋。”
“我知道。”
“那你还让我拿什么请你,我可不会凭空变得出银钱来。”
“我知道。”
“那你还让我一个浑身没有一文钱的人请你吃饭?"
“你并不是一文钱都没有。”她转头看向那匹马,“你至少还有一匹马。”
我顿时哭笑不得。
她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省得它驮你半日,你便不忍心,干脆卖了好填饱肚子。”她走向马儿,伸手抚摸着马儿。
你我素昧平生,却要卖我的马填肚子。
“我叫云裳,白云的云,衣裳的裳,从小便在青衣门。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们便不是素昧平生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注意到她竟然是青衣门弟子。
“你是青衣门弟子?”
“对呀。待去了镇上把马卖了换些银钱住店吃饭,等我有钱了便还你就是。”
“你是青衣门使用什么兵器?”
“你打听我青衣门做甚么,莫不是想图谋不轨?”
这个女子吃我给的东西却不担心,此刻反而担心起来我是坏人。
“不错,我是坏人。”
“我觉得不像呀,走吧,我们去镇上卖马换些吃的。”
“你不是才刚吃完吗?”
“刚才是刚才,晚上是晚上。昨日有人请你吃饭,今天还有人请你吃饭吗?”
我不想和她纠缠这个问题。
“你是我下山第一个认识的人。你知道江湖上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不知道。”
“那你是行走江湖侠客吗?”她满眼发光。
“我不是。”
“那你听说过天宫吗?”
“最近有听说。”
“那你听说过天宫的九曜星君中有七个被称为七星杀手吗?”
“没听说过。”
“前几天在门中听师父师叔他们商量什么事情,提到有三位杀手在前些日子在鬼门峡被一个神秘人杀了。你听说过没有?”
“这个倒是听说过。”
“江湖上又多了一位大侠咯,也不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样子。”
“我知道那英雄长什么样子。”
“你见过?”
“我只说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长什么样子?”
“他一定是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
“这么说来,那我还知道那人长了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应该还有十根手指头,十根脚指头。”
“人家穿了鞋子,你怎么知道人家有十根脚指头?”
她顿时脸色渐红,气鼓鼓的,不讲话。
我顿时哈哈大笑。
她转过身去。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着一个的脑子和我一样都不太正常的人。
她有几分气气地道:“你还笑!”
我翻身上马,准备继续东行。
“喂,你就自己走了?”
“白女侠还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喊他白女侠,脸色渐好。
“你让我一个人在此吗?”
“我见你是会轻功的。”
“我想坐你的马。”
我顿时无言以对,“白女侠晚上便要卖马吃饭,不知马儿还愿不愿驮你呢?”
“啊?那我不卖马了。你与他说说情。”她有些急了。
“上来吧,是伸手。”
“那你下来,我还是个姑娘。”她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无奈下来,走到马首前,安慰马儿道:“那白裳姑娘说要把你卖了,是与你讲玩笑话,莫要当真啦。”
她坐上马,又露出笑容来。
我牵着马前行。
“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沈炼心。”
我听见她在后面的马背咯咯笑个不停。
我没走出几步,回头看她,意思就是问她笑什么。
她明白我的意思,捂着嘴笑道:“我问马儿叫什么名字呢?原来他叫沈炼心。”
我不说话,转身牵马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名字不错,像是个大侠的名字。”
“喂,我逗你玩的,别生气嘛!”
天将日暮处。
一骑春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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