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山岳潜形间三条人影如灰鸽般起落。
当先一位布衣大汉,身法飘忽,左右不定,残叶簌簌间,眼见山道尽头便是一片竹林迷雾,心中暗喜,跺足间便要跃入浓雾。
倏而却听“噌”一声微末尖啸,残叶中一枚暗影破空,“噌”“噌”又两枚紧随而至。一枚直击后颈,两枚分击心腹,激得他不得不扭身侧避。只一个呼吸,身后两条人影已落在他身后不足一丈。
“二位追我一天一夜了,敢问是何来处?”
那布衣大汉生得一张粗眉朗目方阔脸,满面虬须,此刻目露凶光,怒气冲冲,握一把斩刀指向那两人。
那两人,一个瘦削,一个矮个,皆是一身黑衣劲装。那瘦削的看一眼大汉脚边隐隐三枚微光,知道暗招未成,此刻必要斗上一斗,便也不打算隐藏,开口道:“临渊阁做事,你可清楚?”
话虽不多,声音娇滴滴的,却是个女子。
“呵,我道是谁。”那大汉像是松了一口气,沉声道,“在下临渊玉衡叶七,敢问姑娘是阁里哪座哪门?”
那女子冷冷道:“叶七,倒也不怕你知道,在下临渊玉矶卫九。上月初五,你可在阁中接了一榜?”
话音方了,那大汉神情微恙,手中斩刀不落,脚微移,隐隐和两人成对峙之势,言道:“是又如何?”
女子继续冷言道:“那你该清楚,临渊阁的榜,岂是你随便接的,接了又哪有不完成的道理?”
所谓临渊阁,乃是此刻江湖第一大杀手阁。每月初五,阁中放榜,皆是标的万金的绝命榜。世人只须付上万金,便可在这绝命榜上写下委托文书,文书内容百无禁忌,可救人亦可杀人。凡阁中记名高手尽可揭榜,事毕则万金到手。只一条,接榜人必须在一月内完成委托。如若不然,临渊阁自会发出第二道绝命子榜,既会完成未尽之事,又会同时追杀上任接榜人,赏金翻倍。是以,临渊阁绝命榜名扬江湖,榜不虚发,童叟无欺。
“这么说,你们就是来追杀我的人?”叶七身形高大,此刻狞笑道,“就凭你们也敢接我叶七的子榜?”一双眼在那二人间逡巡,颇有些威压逼人的气势。
那女子使一把青剑,左手指间微芒,想是有些暗器在手。另一名矮个,却是一柄银枪,身形倒有些放松,不似女子紧逼。
叶七冲矮个问道:“既然是为了上月初五的事,一人一榜,阁下又是何人?”
那矮个微微一笑,说道:“我嘛,我也是接了榜的,你们信么?”声音清朗却不免稚气,竟是个少年郎,“我不知道还有一人一榜的说法,难道不是谁完成算谁的么?”说罢银枪换手,从怀里掏出一卷黑布卷轴,“喏,我有榜哦。”
那女子听了怒不可遏,道:“闲话少说,你这黑吃黑的小贼,等我拿了叶七再了结了你。”话音未落,右手挽一道剑花,左手三道暗茫,竟是明暗两路左右分攻虬面汉叶七而去。
叶七不落下乘,扭腰飞旋,单刀横劈,暗芒回旋间斩尽繁芜。两人起落之时已战了七八个交手。虬面汉单手斩刀顾兔腹,妙龄女双路暗剑挽玄微,一时间飞沙走石,好不热闹,
倒是那少年空闲,银枪拖地三回,竟是席地而坐,朗声道:“大叔,你要不说说为啥没完成上月初五那单?听说临渊叶七刀刀见血,怎么就单这一次还未得手。是赏钱不够,还是另有隐情?”
叶七抬眼一看,目光交错间冲少年说道:“小子,你若有心,就助我一战,休说旁言。”
卫九趁机长身一个飞刺,冷笑道:“沽名钓誉久了,刀也老了吧。无能就是无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剑出影随,虬面汉眼见胸前衣衫多了几道剑气裂口,喝道:“竖子无理!”一时又斗作一处。
少年郎眼见卫九使出一招一线飞虹,青剑微鸣,直抵那叶七上胸口往下一寸处。叶七连连后退,却也躲不过暗处一枚乌金暗镖如蛇信般点向下腹往上三寸,霎时吃痛,苦不堪言。
少年轻笑道:“大叔,你若不说,可就真要交代在这了。”
叶七眼眸一暗,招招不落,却也渐有颓势。他一边后退,一边却似向少年说道:“因为我不杀女人。”少年一呆,似乎是在思索叶七的话。
妙龄女卫九招式凌厉,攻伐果决,冷言道:“女人又如何。你既接了榜,就没有后路。”边又使出一手万叶飞花,七十二道剑光暗影如渔网般兜头向叶七罩去。
却不料一杆银枪突入,顺风而为,就势挽澜。九九八十一道急枪尖影不仅挑落所有乌金暗镖,连卫九都被击中左肩,往后退了一丈。
卫九和叶七双双惊诧,道:“雾切枪!?”
“是啊,我就是雾切枪,段方。”那少年拖枪回身,在月光下展颜一笑,对那二人说道。
“这回你们说,是谁了结谁呢?”
【二】
虎跳峡绵延数十里,层峦叠嶂。既有山脚春花烂漫,又有山腰白雪皑皑,地形复杂,虎踞龙盘,是以寻常人轻易不进山,进山不久待。
昨夜大雨,山道泥泞。晨光熹微时,段方在香气里醒来。倒叫他想起自己饥肠辘辘。屋外正是那虬面汉叶七,拿松枝烤一对野兔。见段方出门,眯眼笑道:“正好,来吃吧。”
段方摸了摸头,右手仍抄着那杆雾切枪,在火堆边坐下取肉。兔子皮焦肉嫩,可见叶七常年行走,手上功夫不止砍刀。再想起昨夜三人缠斗,便觉恍如隔世。
昨夜自雾切枪杀入僵局,叶七见段方枪枪逼上青剑,便道时局反转,一把斩刀抡得愈发生威。银枪罩面,斩刀劈腰,一时配合无间,斗得卫九毫无反击之力。一排暗镖鬼魅般飞射之后,卫九竟几个起落往来处遁去。
叶七心中叹息,以少年这杆雾切枪之力,他日必是江湖翘楚,当下心中便存了结交之心。
两人交谈下,叶七带着段方隐入竹林,一段山路前行,在这处山腰小屋歇脚。
少年一边吃着肉,一边心里暗道:“这叶七在外行走多年,又熟稔此处山路,为何前日我和那卫九一路尾随时,并不见他往这小屋来?”
卫九两路杀招变化虽多,但暗器制胜靠的是在那旷野处、夜色四合之时出其不意,若是到了这山腰处,既有屋舍,又有月色,岂不多了几分胜算?
一旁叶七已把野兔拆穿入肚。他一拍段方的脑袋,笑道:“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赶紧吃,吃完了我带你再往里走走。”
见少年一脸茫然,叶七又补充道:“你不是问我上月初五的绝命榜吗?”
他站起身,望向山间,道:“那榜单要杀的女人,就在这虎跳峡深处。”
一路随行。从山腰小屋往上一千八百步密林山道,又旋走向南三千步山脊小径,再登高五百九十九阶嶙峋怪石,一路向西穿过一道林间小溪,终于见到三间茅舍。
茅舍迎风立着一杆迎风招,舍内隐有炊烟,仿若有人。
“到了。”叶七回望段方,说道:“你见到那人,自然知道我为何不杀了。”
段方好奇愈胜,几个纵身到了茅舍外。屋内传来一女声:“叶大侠你回来了?”苍苍然不似年轻女子,再一推门,段方更是诧异。
眼前竟是一位布衣荆钗的老妇人。
这妇人本是坐在灶前,此刻站起身,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一双手摸着灶台慢慢侧身向前走来,边走边道:“叶大侠,昨天你怎么没回来呀,我还熬了菜粥等你呢。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妇人双目无神,眼珠灰白,如此看来竟是盲的!
段方心中惊异,扭头看向叶七。
叶七冲他点点头,转脸对那老妇说道,“是啊,我昨天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他走上前,扶住老妇人,缓言道:“我路上遇到一位朋友,今天我们两个一起送你去镇上,好不好?”
那老妇闻言喜不自胜,连连道:“好、好!”双手在围兜上擦了又擦,“今天你们带我去见我儿,到了我儿家中,我再给你们做好吃的。”转身又要往屋内床榻边走,口中道:“你们再等等我罢,我再收拾下包袱。”
叶七扶她到床边,边给她拿东西,边对她说:“不急,你先收拾。我和这位朋友再出去转一圈,回来再带你走。”见老妇连声称好,叶七才转过身,示意段方往外走。
行至屋外,段方急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妇人为何值得人花万金买她性命?”
叶七掩上房门,对少年道:“值不值得姑且不论,你且说如果是你,见这孤伶伶一个盲妇,你会下手吗?”
“我......”段方犹疑不定,先前听叶七说不杀女人,便有几分猜想,只是当下亲眼见到,却不敢笃信,也不知是不是叶七推脱敷衍。
叶七接着说道:“我本也不信。可那榜上写着,虎跳峡内持翡翠鸳鸯配者。这方圆数十里,只有她,包袱中恰有一只翡翠鸳鸯配。你说奇不奇?”
见少年将信将疑,他继续说道:“我叶七苦学多年,为的是武学正途。只惜我当年投军无门,如今捕猎为生,又在临渊阁挂名接榜。从未想过用这把刀,砍向手无寸铁之人。”
段方尚自思虑,“可这说不通啊?临渊阁是什么地方,一榜抵万金,谁会闲得用一万金换一个寻常农妇呢?”
山风低啸而过。叶七左手按刀,示意段方跟上,道:“这绝命榜究竟何意,想必会有人来替我们解答!”
这二人往来时之路望去,不管是密林山道、山脊小径、嶙峋怪石还是林间小溪,竟都有数条人影四蹿,间或传来连连惨叫。
面对少年的惊异,虬面汉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绕路是为什么,不过是多放了几只捕兽夹。”
【三】
往来处走时,多见黑衣人被困于兽夹,叫苦不迭。段方本想一枪挑落,却被叶七拦住。只见叶七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迎风散去,困顿者尽数趴伏,不再动弹。
“死了?”段方惊诧道。却见叶七摇摇头,道:“只是迷晕了。竖子何辜,叫他们难受几日就行了。”他遥遥看着不远处的山腰小屋,沉声道:“重要的人还在前面等着我们。”
山腰小屋,那丛用来烤兔子的松木已被踢翻。山风肃杀,一切静悄悄地,只有段方手中一杆雾切枪拖地之声。
只听一道女声道:“叶七兄真是好计策。”
从屋内转出一人,正是一日不见的卫九。这女子此时一袭红衣裹身,全不似昨夜凉薄神态,风姿绰约,恰如那林间一朵夹竹桃迎风绽放。
只那一双眼中全是怨恨,她道:“你知我跟在身后,特意在这四面各路上做下陷阱。那女人为何值得你为她做这么多?”
叶七皱眉说道:“我说过,我不杀女人。”他看了一眼段方,段方会意点头。
卫九凝眉,心道从这两人手里讨不到好处,只是一声叹息,又从怀里掏出一簇剑穗,问道:“你将这剑穗丢在屋内,就是想引我在此等你......”
“......你为何还留着剑穗?”
叶七一双眼在卫九和剑穗之间逡巡,心下仿佛确认了什么,沉声道:“你既然认得剑穗,你便一定不是什么卫九。这剑穗和写着鸳鸯佩的信笺一起放在绝命榜里!”
段方也惊道:“怪不得有两个榜,我接了子榜。你是买下这榜的人!”
红衣女冷笑一声,恨恨道:“是又如何。今日你二人还是要护住那女人,是不是?”
叶七和段方对望一眼。
红衣女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看着二人说道:“那我和你们讲一个故事......你们听完,再回答我是不是要护住女人。”
“二十年前,没有临渊阁,也没有绝命榜......”
红衣女低声诉说,脑海中仿佛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那时候只有一个男人,为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江湖上谋生......”
"起初,他只是凭借一身蛮力,在镇上打杂。渐渐地,因为他乐善好施,处事周全,众人举凡有事都要寻他。他为人无私,人人便尊他一声,明公。"
段方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叶七,叶七点点头,轻声道:“是了,临渊阁的阁主就是明公。”
红衣女仿若未闻,手轻轻抚过剑穗,继续说道:“他有一把剑,助他扫平世间难事,助他平地起了临渊阁,助他成为世人称赞的明公。他更有一个好妻子!为他料理家事,抚养幼女......”
“世人道万事有明公,可谁又知道,他家中屋漏时他在哪,他家中无粮时他在哪?他的结发妻子重病弥留之际他又在哪。”
“他说他在江湖......”红衣女突然冷笑,道:“他说人人都离不开他......”
她眼中点点泪光:“江湖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她看向叶七和段方,仿佛在询问,又仿佛只是把眼神放在他们身上,透过他们,望向那个、她此刻描述勾勒的男人。
“江湖也罢了......”红衣女攥紧了剑穗,仿佛想起什么恶事,凝眉厉声道,“他在外面还有女人!这剑穗,他佩了五年,并不是发妻相赠!他有一对翡翠鸳鸯配,才是发妻相赠,可他也早早转赠外人......”
“他凭什么,就凭他是所谓高手?凭他建了临渊阁?凭他能让天下一掷万金、又用万金动人心?”
“他只是凭她爱他。可他终究负了她.......”红衣女黯然低眉。
叶七和段方也默默无言,仿若为她故事里的女子不值。
段方突然回味,道:“这么说,剑穗是明公的,鸳鸯配也是他的,他送给了那个女人?”
但这听起来又不可思议。堂堂临渊阁阁主见识宽广。能让这样一个人物抛妻弃女的人,怎么可能是刚才见到的老妇?那妇人满脸沧桑,手有冻疮,一身布衣缝缝补补,实在看不出半分姿色。
叶七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这个故事,就是这次绝命榜的由来吗?”
“是!”
红衣女抬头,朗声道:“我就是卫明公的女儿,卫玲琅。我娘在五年前的冬日得了寒疾,而我爹说是江湖救急,便一去不回,直到一年后我娘撒手人寰才姗姗来迟。就在上月初五,他终于去陪我娘了。而我也是在那时,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他一直在骗我——”
“他的剑穗,他的玉佩,都是假的!这五年来,每逢初一十五,他必来虎跳峡;就算他脱不开身,他也会命贴身随从来这找【虎跳峡内持翡翠鸳鸯配者】,嘘寒问暖。这温暖,是连我和我娘都不曾感受过的。”
“所以,这个女人必须死。我爹去了,我也要叫她同去拜谒我娘!”卫玲琅语出狠戾,一双眼扫过叶七和段方。
“今天谁也别想拦住我!”
段方暗道不好,却浑身无力,四肢百骸之中有一股凉气四处游走。他朝叶七看去,发现叶七也着了道,此刻正恨恨看着地上一丛松木。
那松木本是今早叶七用来烤兔子的柴火,此刻竟仍有一点星火,散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味。
“她在松木里淋了麻沸散!”
【四】
卫玲琅步步紧逼,青剑出鞘,冷光四溢。段方手握横枪,却终是使不上力,望向叶七。
叶七同样面孔泛白,没有丝毫动作。他沉默片刻,突然一笑,对卫玲琅说道:“我且问你,你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样貌?”
卫玲琅冷言道:“我不用知道一个将死之人长什么样。等我了结了你们,自然会去见她。”
叶七又接着说道:“反正我们已经如此了,不如你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如何?”
段方闻言,和叶七交换了眼神,问道:“你说的可是那虎跳峡内、盲妇人的故事?”
卫玲琅脚步一顿,半空中一只惊雀飞过,日头忽地晃了一下眼。
叶七就在此时缓缓说起:“那是五年前一个冬日。一个男人接到了一个无法抗拒的指令......”
“那是临安城外,白堤岸边......”叶七仿佛又想起冬日江南阴冷的风,脑海中闪过一幅图画,剑气纵横,人影横斜,当世第一杀手组织临渊阁第一高手叶展阳,在临安城外,白堤岸边,以一招“白虹贯日”,力扛大内三十六手黑骑护卫,将那三十六人斩做七十二道血影四溅。此时想起,似乎还能感受那血色夹着阴风扑面而来,叫人心肝俱颤,毛骨悚然。
他突然神色痛苦,低声道:“可是叶展阳啊叶展阳,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自诩杀尽应杀之人,却杀了当世第一清吏......”
那一年,江南水患,冲堤毁坝,朝廷派巡抚端木磊一路南下赈灾。一路严查之下,又查出地方层层克扣赈灾粮款,牵扯出一桩江南官场与地方豪绅贪墨案,那首贪之人竟为当朝左相之胞弟。种种迹象直指左相,但一切又没有实证。最终一切以左相告老还乡,请辞归去告终。江湖人道天下大仇竟能全须而退,一时好不愤恨。
叶展阳就是在此时接到了临渊阁的绝命榜,按榜所示,诛杀行至临安城外的左相一行。
那天也是一如此时的烈日当空,这仿佛又触及了叶七的思绪。
“那日共有三轮护卫前仆后继,一个个不要命似地往那轿中人前仆去。叶展阳只一心想着此战必得左相狗头,是以愈战愈勇。直到只有一人挡在轿前。”
叶七眼神落在卫玲琅手里的剑穗,似乎看到了那人在眼前。那人对当时的叶展阳说,计划有变,快走。
“但是叶展阳已经杀红了眼,他只道那人是来阻拦他的。”
临渊阁子母榜首尾相连,若非如期完成任务,必有子榜杀手循迹而至,可杀前者拿双倍赏金。叶展阳当下想起了子榜。此情此景,即使那来人也是临渊阁响当当的人物,他也未做另想,只一心求胜。况且二人驰名许久,叶七也未尝没有一番比较,想决一死战的心志也非一时兴起。
两人不免一番决斗。真气贯虹,那一场天昏地暗,终是叫叶展阳胜了三分,一招“万斛生”卸去那人半条臂膀。趁那人吃痛,又一招“铁厓刺”笔直刺向轿中人。
那轿中人当场倒毙。却听一名妇人尖叫响彻白堤。那妇人即刻直直仰倒在地。
叶展阳却在此时五雷轰顶。那妇人分明惊呼的是“磊哥”!
“错了,杀错了......"叶七又面露痛色,他苦笑道:“可笑叶展阳一腔热血,竟是着了贼人的道,错杀了同在临安城的端木磊。”
那死去的官人白发苍苍,面容黝黑,仿佛是刚从农田上下来的村夫。可那官服却不作假,正是巡抚制式。不是那巡抚端木磊又是谁。
“可笑啊......”叶七又想起那最后拦在轿前的人。那人倒在轿边,满脸凄楚,也喃喃道:错了,是我错了......
叶七似乎陷入了回忆,久久不语。
一旁的段方略略提了提枪,追问道:“然后呢?”
叶七苦笑,低声道:“然后叶展阳就急火攻心、昏迷了......”
当时叶展阳知道错杀,一时羞愧难当,又加之缠斗已久,早已脱力,心志一散便真气反噬,竟就此倒地不起。他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处峡谷深山。
银枪少年眉头一跳,脱口问道:“虎跳峡?”
“是啊,就是这虎跳峡。”叶七沉声说道:“当时赶来阻拦叶展阳之人,知道错杀了端木磊,就知道指使人必有后招,不仅仅是临渊阁的子榜会来追杀叶展阳,必有其他杀手来解决端木磊的家人。于是他带着叶展阳,和那名妇人藏身一处秘密地点,就是虎跳峡。”
“由于叶展阳真气逆袭、几乎毁掉一半经脉,那人不敢离开此处半步。直到一年后,等江湖上渐渐听不到关于端木磊和左相的传闻。那人才敢放心离去。”
“离去之时,那人留下一枚鸳鸯配赠予那妇人,叮嘱她可继续安心藏身此处,以防杀身之祸,此后每月他都会来定期探望接济。”
“同时,他又取走了叶展阳的剑穗。以此凭据,要叶展阳终身护那老妇人安全。”
段方突然问道:“那老妇为何眼盲?”
叶七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妇人突遭横祸,又久不知家中其他人的消息,惊惧忧思之下竟哭瞎了眼睛......”
叶七突然一凛,高声对卫玲琅说道:“现在你知道为何不能杀那妇人了吧?”
“那本想拦住叶展阳的人,就是你父亲,临渊阁阁主卫明公。当年是他救了那妇人,又暗中接济于她。由此造成了你的误会。”他苦笑着,说道,“若真要说你家门的不幸,一切的源头并非明公,而是叶展阳。
叶七看向卫玲琅,道:“罪魁祸首是我啊,我啊,玲琅儿......”
卫玲琅一惊,从叶七那张虬面上,仿佛看到了一个豪气万丈的侠客身影。那是她幼年时的记忆,她父亲卫明公曾经有一位至交好友,总是隔几个月,便要和爹比上一次武,一招白虹贯日惊才绝艳,每次斗罢又总是笑眯眯地唤她一声玲琅儿,尊她娘亲一声嫂子。
这个身影又慢慢和眼前的这名虬面汉重叠在一起。真气逆经脉而行,白虹剑是不能用了的。卫玲琅看向虬面汉手上的斩刀,心中逐渐沉重:这么说,真的错怪爹爹了?那女子竟是这样一个来由么.......
叶七,也就是叶展阳,此刻又高声问道:“卫玲琅,你若是想找那原罪之人,那便来杀我罢。那妇人动不得。我护了她四年,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她家中尚有一幼子在世,正在这峡谷不远的镇上。你若有心,可将她送至镇上,叫她家人团聚。”
叶七见卫玲琅仍踌躇,又补充道:“你若不信,你也可当面问问那妇人和幼子,当年的情形,我叶某绝无半分虚言。”
卫玲琅冷哼一声,心道此事有八分是真的了,但也总要再查一查。比如当年那绝命榜是怎么送到临渊阁的,又怎么会指引叶展阳错杀了端木磊,那真正的左相又在哪里,而自己的父亲又为何恰好知道了消息赶到临安......此中事颇多蹊跷。
对比当年真相,眼下那虎跳峡内的妇人,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她又看了一眼叶展阳,冷言道:“我姑且信你一次。待我回临渊阁仔细追查,若是有半分虚假,我能叫你今日动弹不得,他日也能如此。”
说罢,她又看向段方,却咦了一声,道:“倒是叫你暗自恢复了?”那段方此刻手持雾切枪,竟半分掣肘不见,显然是刚才趁二人说话时,运转了周天真气,生生冲散了麻药。
卫玲琅心中有事,也不再顾及此地,只深深看了二人一眼,一个掠身,就此离去。
【五】
此间事了。待两个时辰药效过了,叶展阳舒展筋骨,便要同段方回去找那老妇人。
少年一直在旁打坐,此刻问叶展阳道:“我刚才细细想了,你的故事,和她的故事,隐隐和得上,又隐隐和不上。比如一个武功半废的人,又怎么会改用斩刀?”
叶展阳哈哈大笑,反问道:“为什么不会呢?”
少年站起身,微眯着眼道:“你那斩刀分明是军中刀法,不似江湖功夫。再者,你说你和那老妇相处多年,护她周全,可你毕竟当年杀了她丈夫,她为什么还叫你大侠?”
叶展阳面容一呆,道:“是啊,她为什么呢......我也一直没想通......”
此时少年却似想通了一般,朗声道:“今日听得了一番好故事,我也要告辞了。”
叶展阳问道:“可是你不是接了子榜吗?你不动手吗?”
段方轻轻一笑,道:“我也曾想过动手。但是,竖子何辜啊,这也是你告诉我的。”
他话音一顿,面露思量,又轻声道:“我想,这也是那老妇人所想吧。”
少年郎手擎一杆雾切枪,渐行渐远,在阳光下丰神俊朗,恍若神明。
他行至一半,又回头喊了一声叶七。
叶展阳扭头望去,听那少年道:“大叔,你去镇上的话,记得找段方哦......”
“我还有一个大名,叫端木方。嘻嘻。”
【完】
文 | 君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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