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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有几十处写到梦境,大多数梦境都是描写恶梦,而《好的故事》则于昏沉的背景之中,为我们打开了一种带着明亮的暖色和温馨的回忆画卷,表达了鲁迅思想深处的那种执着的美好追求。
文章起于昏沉的夜,结于昏沉的夜。而在这起结之中,以渐渐地缩小了的灯火,燃起了一种美好的希望,展开了一幅美好的回忆图景。
《好的故事》一如它的篇名,呈现出一种非常美好而又非常明快的美学意境,作者让我们“看见一个好的故事”中“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文章开头就为全篇奠定了明快而美丽的感情基调,“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文眼。
在展开的过程中,作者将那些带有明快色调的意象一一摄入:乌桕,新禾,野花,丛树,天,云,竹,闪烁的日光……而且,“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这些意象的铺叙与描写,引领读者进入到一种赏心悦目的明朗心境之中。
接着仍然以明快的笔调,写到暖色调的事物:水中的青天的底子,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
在这幅“永是生动,永是展开……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的画卷中,作者的思想感情也产生着一种层次性的变化:先是于昏沉的夜里恹恹欲睡,再接着,“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然后,感受着“永是生动,永是展开……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以及“我就要凝视他们”都在表达“我”的感情渐向高峰与高潮状态掘进的过程。于是,即使“云锦也已皱蹙,凌乱……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我”还要“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去记下它们,最终则是:“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伴随着感情的层次性变化,背景同样存在着一种层次性的改变。
一开始处在昏沉的夜,是在灯火渐渐地小了的灰暗背景中,然后渐渐明亮起来,次第写到蒙胧、分明、闪烁的日光、清楚起来、皱蹙凌乱、影子撕成片片、碎影还在……最后又回到那“昏沉的夜”里的凝视与沉醉,完成了一个美好故事的回环。
作者在极短的篇幅中,从多个角度,且每个角度都能从多个层次来展开那种超现实的想象,这就使得《好的故事》中暖色的想象和回忆具有了一种明快清晰的美学风格。
文章中视觉形象的奇特和丰富,令人惊异,而且,这些视觉形象令人应接不暇地互相叠印、融合。这种动人心魄、深具魅力的超现实想象,赋予了文章本身以诗的美学表征,而梦中这样的美的境界又给了我们一个非常难得的阅读记忆。在这美好的故事中,所有的形象都在表达诸多抽象的观念,这就使《好的故事》永远呈现出开放的、多层次的审美境界。而这样的审美境界,散文名家方令孺在其名作《在山阴道中》认为,鲁迅先生的《好的故事》,正是鲁迅先生所想望的好的生活。
熟悉鲁迅生平的人其实应该知道,《好的故事》就是以从绍兴西南偏门出城,经鉴湖、娄宫而到兰亭那条路上的风光及历史为背景而写成的。1913年6月24日,鲁迅在长住北京后第一次返乡省亲,6月26日,他“同三弟至大路浙东旅馆偕伍仲文乘舟游兰亭,又游禹陵,归路经东郭门登陆,步归。”(见《鲁迅日记》)鲁迅之弟周建人后来也曾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他们在兰亭逗留的时间较长,他们乘一只乌篷船,出偏门经鉴湖到娄宫上岸,到兰亭还要走十里旱路。兄弟几人观看王羲之手书的“鹅池”石碑,游览右军祠、墨池、御碑亭、流觞亭和亭前的流觞曲水,遥想着晋朝的文人墨客在这里饮酒、吟诗作赋,让酒杯随着曲水徐徐流动的闲情逸致。
鲁迅在1919年12月24日 最后一次离乡返京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踏上他所热爱的故土。然而,在1925年写就的这篇名文里,我们分明感受到他与著名的山阴道在精神血脉上一直保持着不可须臾分割的联系。这种对家乡风物刻骨的追忆,就这样化为一个永无止境的“好的故事”,烙在了鲁迅的审美精神的空间。
严格地说,鲁迅从十七岁便真正离开了故乡,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和民族的理想。离开三味书屋,是他不悔的选择;但弃医从文,却是他无奈的追寻。然而,在那时“狭小而黑暗的隧道中”,他始终相信并坚守自己的信仰与追求,因而,在这狭小而黑暗的隧道中除了有“狭小而黑暗”,有沿途的崎岖与辛酸,但也有着一种非常浓重、浓厚的故园情怀与明亮记忆,闪烁在鲁迅的精神空间。关于这一点,《故乡》中的少年闰土、《社戏》《阿长与山海经》《药》(特别是瑜儿坟上的花环这一细节)等作品均可为证。
鲁迅先生用如此暖色的笔触来描写他的想象世界和回忆中遥远的故乡,不仅是一种精神慰籍,更是一种美好的人生信仰和坚执的人生追求,因为,这里仍然有着鲁迅的另一种韧性:“好的故事”就在明天。
因此,像“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这些表达抒情主人公执着追求美好境界的句子,也就成为我们深入理解这篇散文诗的通道。
附:好的故事(鲁迅)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2〕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3〕,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4〕,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5〕,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
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注: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三期。本次赏读文本据新版《鲁迅全集》,即:“……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一句,据多方考订应为:“……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
〔2〕《初学记》类书名,唐代徐坚等辑,共三十卷。取材于群经、诸子、历代诗赋及唐初诸家作品。
〔3〕山阴道指绍兴县城西南一带风景优美的地方。《世说新语·言语》里说:“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4〕伽蓝梵语“僧伽蓝摩”的略称,意思是僧众所住的园林,后泛指寺庙。
〔5〕一丈红即蜀葵,茎高六七尺,六月开花,形大,有红、紫、白、黄等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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