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奇寄梁冰玉------《穆斯林的葬礼》
玉儿：
见字如面
二十年，弹指一挥，如今的你不知身在何处？如偿所愿了吗？过上了独立，自由的人生。你的奇哥哥还在这里，我们曾朝夕并肩的“博雅”宅里，奇哥哥还残喘着一口气，大概撑不到见你了。
但是，奇哥哥想你……
你走的那一夜，是农历二月初三，新月在云后匿着不肯出来，黑云的阴影下我就站在西厢房的窗沿看你决绝的走出去，很多想说的未说的我都咽了下去，我以为他们终究会烂死在肚里，到头来，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对你的感情。
你大概恨我吧，你曾在信里告诉新月我们的爱情已死，你只能选择分道扬镳，你三十年的岁月付诸东流，我知道那也是说给我听，说给你的奇哥哥听。你大概是怀疑奇哥哥对你的感情，奇哥哥一面与你坦诚与你的姐姐，我结发的妻子璧儿没有爱情，一面又不肯随你而去。我也恨自己，我不如你勇敢，错失你的痛在心里藏了二十年，可是那时，韩哥哥真的有心无力。
我曾经只是一个随着巴巴浪迹天涯的朝圣儿，当初到梁家只是为了讨口水，但最后你们给我的远不只一口水。
你还记得爸爸那只玉碗吗？第一次上你家就被我打碎了，因为它，我发誓要拿力气，拿手，拿一辈子配给梁家，那是真的。但是留下我的远不止是那一只打碎碗的歉意。我永远忘不了我触到那只碗的那一刻，我如通了电般的眩晕震撼，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只碗，我看见了一条玉的长河，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磨白了头发，磨尽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人间的珍宝。
那一刻，我感恩主，我猜想曾经跋山涉水的苦一定是为了来到这河边，掬一捧清泉，洗一身尘埃，然后赴于长河之中和爸爸一起让这河水不竭……
我感恩主，更感恩咱们的爸爸---我的师父，感谢梁家。师父给了我水车，练就了我的巧手，更给了我一个家。那三年，跟着师傅，我日月无悔，但我总是心生恻隐。师傅总是一人磨着磨着，精雕细刻，那么多珍宝在他手中诞生，家里却依旧入不敷出，你想去的北海，我们也一直未成行。我总想着梁家能像蒲家一样家业兴旺，我更想着，师傅的手艺不该只憋在那穷作坊里。所以我总是蠢蠢欲动的想从蒲先生那学点东西，振兴咱们奇珍斋。
后来，师傅走了，我也不知是为了梁家还是为了自己，不顾你们的误解别人的冷眼，跟着蒲先生走了，给逼死咱爸的人做了年徒。
当时我以为我是为了梁家，自打进了梁家，我就觉得自己是梁家的人，师傅走了，我不能让你们背债不能让你们担惊受怕，所以我去还。师傅走了，奇珍斋不能倒，那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重整梁家家业。但事到如今，我再一想，我还是为了自己。我是真心爱玉的，总想在玉的长河里呆就一些，游得远一些，师傅没了，我不能没了玉。那时我相信在蒲老板那我能学会如何做玉的买卖，我当然不是醉心于买卖，可是玉啊，玉太摄人心魄了，我就想着收来更多的玉，聚来更美的玉。
后来我做到了，那一年天星百天，我拿出了所有家当给北京城的人赏上三天，我要昭告天下，这些玉都是我们梁家奇珍斋的，更是我韩子奇的。“玉王”的称号也属于我了。我以为那是最得意的人生，但如今想来，这是贪也是痴……
日后的这三十年，我以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奇珍异宝，为了他们，我不顾天星年幼，护着五大箱子宝贝远赴重洋去了伦敦，又不辞辛苦万水千山把他们带回了北京。我那时不觉得孤单，因为那一程你陪着我，那十年，我们开花结果有了新月，相信我，那是我最快乐的十年。
我爱你，我想你终究也是懂我的，那一年你委屈自己随我回了北平，因为你姐姐的恨与泪你选择了退出。把新月留给了我，把我留给了这五箱我呕心收集的瑰宝。你虽说我们爱情已死，但我明白你还是爱我的，因为爱情是奉献，是理解，你答应把新月留给我，是给我你的一切来保全奇哥哥活下去的勇气。我当初以为那是最好的结局，我还爱着你，但我要保住那些珍宝，保住玉王的声誉。
我留下了新月，那是我对你的念想也是我的另一半寄托……我，真的自私，我，真的愚不可及。
是贪是痴就无法久留，二十年，到头来，我才明白，当初那些我攥着不放的玉只是长河里的片羽，我以为我握住了自己的梦想和抱负，可最终我失去了更多。我让天星没了爸爸，新月没了妈妈，你带走了我的爱，而璧儿从来未理解过我的爱。我以为我成全了大家，最终我负了所有人，而那些片羽如今也充了公，成了空……
也罢，从长河里捞来的再付诸东流，其实我也不悔，至少我与他们共度过几十载炎夏。可是，我终究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新月，因为你……
我没有守护你，让你茕茕一人离去，主大概在笑我，为了身外之物，浪得的虚名我舍弃了你，空守了二十年还成灰，是的我也笑我自己，竟然连爱的勇气都没有。
在伦敦，在防空洞里，在轰鸣声中，我闻到过无数次死亡的气息，在生与死的边界点，我确信无疑，我爱你。大概是觉得人生无常，我选择毫不犹豫拥抱你，可活下来的我终究还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璧儿和天星的眼睛，不想失去表面的和平。
也许你真的应该恨我，因为从内心我和他们一样，没有爱的勇气，我的爱有太多的约束和恐惧。我没有奋不顾身爱你，在你和名誉，贪痴面前我选择了后者，活该，我这一生终究不再拥有你……
可我也不悔，这一切是我罪有应得。但是我对不起新月，对不起你。你把月儿完好无损的交给我，指望她给我鼓足活下去的勇气，可是我却没有让她好好活下去……
新月走了……在三年前，对不起。
她曾经是那么可爱的一轮月儿，18岁的月儿和当年的你一样，美丽聪颖，她很努力，天赋异禀，考上了北大---西语系，作为他的父亲，我很骄傲。可身为我的女儿，她的确不幸。我以为小心翼翼的谦让璧儿，她就可以给新月一些空间喘息，可是事与愿违，那十九年，新月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的在揣度璧儿的心意，却从不得她心。璧儿的强势没有因为我的软弱而有所收敛，新月成了牺牲品。
其实这又怎么能怪璧儿，怪我，这个始作俑者，璧儿始终容不下我和你的爱情，你们两姐妹因为我而反目，她的心大概也在二十年前死了。我怎么有资格祈求她的原谅……只是我的月儿……她又有什么错？只因为她有这样孩子的爸爸吗？
月儿，医生说她的心脏病是后天的。翻遍了那本内科概论，看完那些生硬的理论我更确信无疑，她是在常年的心悸和忧虑里生的病。这一切都是我当年的虚伪懦弱和自私造成的。二十年前如果我知道失去月儿会是我的结局，我会放她和你一起离去，不，我会放弃那一切事不关己的东西和你一起带着她离去……我会，一定会！
你以前问我，你还有爱的权利吗？我想告诉你，你永远都有爱的权利，因为你是善良勇敢而独立的。而如今，我也想问你，我还有爱你的权利吗？其实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我大概也没有爱的时间和力气了。
我今日说的话主是无法容忍，可是就算是将要为之火狱我也甘心，这辈子爱你是我做过最正确也最勇敢的决定，今天是我这辈子勇敢的第二次，我想告诉你，玉儿我爱你，一直爱着你，永远永远……
我和月儿都在天上看着你，佑着你，请你好好活下去……
想你，念你！
爱你的奇
1966.08
「见字如面·书世界」韩冰玉，我的玉儿，奇哥哥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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