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排行第三,因此大家都叫她三姐。
但老村长从来不称三姐为“三姐”,我从来不知道他怎样称呼三姐,一直很好奇。
有一天傍晚,老村长在村里扯着嗓门叫人去开村小组会议。这回我仔细听,终于听清他怎样称呼三姐。他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喊:“小王,去会计家开会。”
三姐那时刚从山上干完活回来,把鞋脱下来在门槛上磕土,顺势应了一声:“噢。”
老村长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死了,身体硬朗,无病无痛,毫无征兆。
但我认为他的死和三姐绝无任何关系。
三姐做事总是起早摸黑,山上有大片的土地要种。
上山的路一点也不平坦,不仅崎岖,而且全是上坡路。
早上天还没亮,三姐起来把锅灰刮干净,菜刀在锅的背面刮出的声音很响亮,但不刺耳,有音乐感。
我有时被响声吵醒,很快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来觉得肚子很饿。
三姐一个人把早饭做好了,灶膛里煨着一壶水。
三姐上山去干农活,锄头放在肩上担着,锄头柄的尽头挂着一壶水,壶底舒展开一层茶叶,深深浅浅的茶垢爬在壶的内壁上。
茶叶是三姐在春天摘回来,晚上吃完饭就着热锅在厨房里现做的新茶。
新茶叶泡的茶一点陈味也没有,很新鲜。
三姐做的茶叶足够泡一年。
三姐上山时慢腾腾的,好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一步步的走着,全身顺着步子做出有节奏的摆动,似乎就要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有时真想拉她一把,或者在背后推着她走。
我也因此常常好奇,为什么她上山时没有力气,而干活时却很有劲,一干就是一天,起早摸黑,天天如此。
我每次上山都跑得风快,干活时却全身都没劲,几乎就要睡着。
三姐也很累吧,我想,要不然三姐也不会晚上吃饭时,端着碗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我最喜欢村里的主妇喊三姐的时候,喜欢听她们这样喊三姐。
傍晚干完活回来,三姐牵着老黄牛从村里经过,村里的主妇透过腾着热气的窗户看到三姐,喊一声:“三姐,还没吃吧。”
三姐应声道:“没呀,我家总是夜猫子,一年到头奔死奔活也不见着什么。”
“没呀”二字说完之后,对话就已经完毕了。后面的话全是三姐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说出来的。
自然主妇们也不会再有回应,三姐自顾自的回家去了。
三姐似乎有很多宝贝,每次村里的主妇缺少什么,喊一声三姐,总能如愿的借到。
筛米的筛子、筛芝麻的箩筛、割谷的镰刀、压酸菜的石头、蒸鱼糕的蒸笼……
什么都有,而且质量很好,用起来很顺手。
三姐从不吝啬,每次都找出来给她们用,因此找她借东西的人很多。
有时这些主妇们忙着了,走不开,就叫她们的孩子过来借,她们对孩子说:“去看看三姐那里有没有。”
大家都喜欢和三姐交往,不管农闲农忙,都喜欢去三姐家里坐。
中午去坐一会,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吃完了把空碗放在地上再聊一会再走。
晚上有时会坐很久,吃完了饭洗完锅碗过来继续坐。
人们端着碗过来坐的时候,三姐一般都还在做饭,比他们慢两拍。
他们一边走过来,叼一口饭进嘴,一边说:“做什么好吃的?”
三姐正在添一个柴把进灶,回答道:“我家的饭总是难煮一些,也没见过几时要摆酒。”
说完把刚炒好的菜端到桌上,请他们吃。
他们坐在三姐家的伙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很晚,直到灶里的火星已经熄灭,余温已经退却,直到一个个哈欠连连,再也坐不住。
我很喜欢他们围着坐在三姐家里聊天,有时我也会和他们围着坐着,静静的听着,直到很晚。
他们会先从自家的故事聊起,干农活时发生的故事,回家喂鸡时发生的故事,上街买东西时发生的故事。
然后会一层层发散开,聊到别人家的故事,村里其他人的故事,其他人亲戚的故事,路上经过的邻村人的事故。
最后到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听来的故事,真假难辨的故事,鬼故事。
三姐从不帮这些故事添油加醋,只听着其他人怎样把这些故事演绎的出神入化。
三姐只是听着这些故事中的人物有着怎样的命运,中间就着别人说出的情节讲一句同样意思的话,缓一下神。
那时我常常想,三姐也太没主见了吧,老是听别人说,又不发表意见。
但我常常听到三姐在故事最后会说一句:“这怎么办呀。”
高兴的时候,三姐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嘴里哼着曲子。
这曲子完全称不上是曲子,只是由喉咙深处哼出一些声音,断断续续,东拼西凑,音量也不大,只有走近她才听得见。
这时三姐的眼睛总是特别温和,见到我会露出亲切的微笑,叫我帮她做事。
三姐哼着曲子的时候,我总感到特别幸福,三姐并不经常哼曲子。
一年农事只有冬天最闲,忙的时候,三姐卯足了力气干活,并不会去表达多余的什么。
只有冬天闲下来的时候,三姐会偶尔哼一下。
有时是下雨天,在家里整理衣橱时,有时是天高气爽的傍晚,西边的火烧云照得大地异常的温柔,这时三姐正端着一瓢谷子喂鸡。
三姐从不会刻意去表达她内心的感受,只是一直在不停的做事。
有时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三姐会显得若有所思,这思考和周围的景物结合得很好,特别的协调,各自随风舒展着。
三姐并没有表现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是若有所思。
三姐不会和别人争吵,不是那种泼妇型的农村女人,但三姐把一切事情都看得明白,只是一个人默默的承受着。
三姐做事手脚并不特别麻利,而是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三姐提一桶衣服去河边洗,先玩下腰,同时用一只手撑住膝盖,然后另一只手提起桶的把柄,再直起腰,转过身慢慢走去河边。
中午的时候,三姐会顺道从菜园摘一点菜回来。
夏天的太阳毒辣,三姐简单的做一两道菜,顺便把下午的茶泡好,一切和夏天的天空一样,静悄悄的。
我吃完饭,三姐已经把我的东西整理好,那时我上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
三姐一直在忙碌,但你看不出她有多忙,三姐做事很轻描淡写,等你再去看时,三姐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有一次三姐给我整理东西,不经意的对我说:“用点心读书。”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一直留在我脑海里,异常深刻,从没忘记。
多年以后,我体会到这句话和她一如既往的身影一样,漫不经心却充满了魄力,这使我受到巨大的震撼,也对三姐充满深深的敬仰。
三姐是个文盲,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夏天的晚上,我们在外面乘凉,三姐和我讲她其实上过学。
那时是大集体,每个人都要去干活挣工分,白天都没时间读书,而且家里很穷,女孩更没有书读,就只有晚上去读夜校,不用交钱。
但白天干活已经很累了,坐在教室里常常睡着了,后来就干脆没有去读。
三姐说她的父亲脾气特别暴躁,有一次三姐的哥哥背着一筐谷子往回走,因为谷子太重,哥哥年纪又小,承受不住。
快到家时,走下坡路,路上被雨水冲出一条条深深的沟坎,一点土也没有,全是石头。
哥哥累得不行,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一筐谷子全部都泼在路上。
“这回真是伤心”,三姐说,哥哥惊恐的把谷子一粒粒捡起来,但父亲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晚上把哥哥用绳子吊在房梁上用鞭子猛抽,哥哥的嚎叫声像杀猪一样,在夜空中凄惨无比。
三姐很少讲她自己的故事,只有在夏天乘凉的时候偶尔会和我讲,但讲来讲去从来只有这两个故事。
我躺在竹床上,望着满天的繁星,觉得这故事特别遥远,很难想象是什么场景,只感到夏夜的清凉和舒适。
我从来不让三姐动我留在家里的书和笔记本,怕三姐看不懂是什么东西拿去扔了,只丢给她一堆衣服去洗。
但三姐从没有扔过,每次收拾屋子都给我整理得好好的。
我有时想我是不是过分了点,明摆着欺负三姐不识字,内心有点不安。
三姐说:“我又不认得字,要是认得我不是现在这样。”
我很相信三姐说的话是真的,三姐做了一辈子农活,但我时常感受到她身上的才华和深邃的目光,可惜老天给她这样的命运。
三姐从不打牌,从来都是本分的做农民,农闲的时候,下午忙完了家务,三姐有时间坐下来休息一下。
三姐会打开电视来看,但三姐看得不是很懂,都是看直观的画面,从来不会把前后的剧情连接起来,因此也不知道故事讲的到底是什么。
我每次想到三姐一个人静静的看电视的情景,和一个人坐着若有所思的时候,内心总莫名的感到一阵伤感。
土地和家是三姐的全部,三姐几乎没有什么休闲生活,换做是我,我绝忍受不了这种生活。
三姐的生活太贫乏了,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关注心灵上的放松。
我总梦想有一天带着三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感受这个世界各种各样不同的精彩。
我从一开始就认识三姐,已经有二十多年,后来我常年在外,一年只有一两次机会见到三姐,但我越来越感到我离不开三姐。
很多年以前,有一天傍晚,天几乎就要完全黑下来。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那时我特别害怕,不敢去开电灯,只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蚊子在我面前嗡嗡的乱飞。
村里人从我家门前经过,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没有。
我背对着空空的漆黑一片的屋子,就这样坐着,等着他们回来。
我不敢转过身去,我回答村里人的问话的时候,心里的孤独和落寞几乎就要完全崩溃了,我感到我憋着一大团眼泪没有流出来。
后来天完全黑下来,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轻咳,我听出那是三姐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
三姐见到我,叫我把牛牵到牛圈里去,我开心极了,跑过去拉着牛进圈。
那天晚上,我感到家里的灯光异常温暖,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包围了整个屋子和我的内心。
这件事我从没有忘记,我也因此常常期盼着听到一声轻咳,我知道那是三姐回来了。
三姐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她只是习惯这样轻咳一声,换一下气。
三姐是典型的农村妇女,长得不美也不丑,从来没用过化妆品,一双手因为土地的关系,粗糙而厚重。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失去三姐,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但有时我梦到我找不到三姐了,特别伤心,仿佛又回到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等三姐回来的时候,后来到最伤心的时候,突然被惊醒了,发觉这原来只是一个梦,于是就很安心的睡去。
三姐从来没有明确的教导过我什么,但我每次想起三姐去田里干活的身影,就会感到一种伟大的力量钻进了我的心里,流遍全身,使我时常获得人生的灵感。
三姐就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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