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剪影如山堆着,又贪心又懒散,常常想等一个暖暖的周末,午后晴好,手磨咖啡的热气在逆光中摇曳生姿,李斯特的《爱之梦》流淌,流淌,经过桌沿,经过指尖,攀着巨型铁网潜入附近人家里去。
有时等不来这样的日子,想纪念的时刻也忘却了。
唯独对一个人我不想等,常恐记忆被混沌吞掉,迫不及待想用贫瘠的语言和毕生的温柔讴歌一位女性,姑且唤她作M姐。
M姐正值知天命的年纪,早能摸黑消消乐晚能摸黑消消乐。睡眠质量不佳,每日七八点醒来消消乐,过了晌午还在被窝里。
她很潮,啥都会,啥都只会一点,不太够用,不规律地向我咨询关于微信QQ淘宝的疑难杂症,每每口头带着抱歉的语气,却总透露出一丝理所应当。前一阵正值我工作忙碌的高峰期,终日苦大仇深瞪着电脑过日子,她给我打电话,
“忙吗?”
“上班呢,怎么了?”
“哎呀我的微信号被冻结了。换另一个手机登录这边就掉线了怎么弄……”
“忙吗?”
“上班呢,怎么了?”
“在哪里加好友啊?”
“忙吗?”
“上班呢,怎么了?”
“要帮我朋友的女儿投票,怎么不成功啊?”
“忙吗?”
“忙。”
M姐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在那个年代经历过一场山楂树之恋,父母反对,反抗意图私奔,结果悬崖勒马。两人在万人有余的小镇里远远观望,不敢打扰。后来初恋不似老三戏剧般患病,而是下了海,做了成功的商人。
她说,工人子弟和农民家的女儿地位悬殊。别人父母亲千方百计带着孩子脱了贫,到头来儿子长大娶个村里的姑娘,又跳回火坑。不可能。能理解能理解……
她说,我以前到他们大院里担水,每回总感觉有人在看我。后来有一天,他走来,说,我经常看见你来担水呢。终于看清他的脸,这个人,原来是一直跟着送我去学校(高中)的那个人!
她说,我们在一起后,有一回他出差回来,给我带回一块上海的手表,就是前几天你在柜子里看到的那块。好用着呢!他载我兜风,给我买花布做裙子,那时候多单纯。
她说,他是我的初恋,也是唯一的爱情。
我想他们是爱得深沉的,远远的观望,不打扰,不离开。时隔多年M姐才向年龄和舆论压力妥协,选择凑合。
后来初恋也和别人凑合,生了个女儿。
再后来,初恋走了,去了深圳经商,很成功。
我想M姐对于他,或多或少是低谷时坚持下去的力量,即便是已嫁作他人妇。而他,也许是M姐日后不向坎坷境遇妥协的一大支柱。个中缘由,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了。
我于2003年听见她的爱情,后来常有听到片段回忆,不知何时,她不再提起。
回忆,常常无声却最有力,常常迷人却最伤人。
她常告诫我,做人不要太挑剔了,没有完美的男人,别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个最不好的。别像我一样。
这一定是实践出真知的。
她也常说,我同学的儿子挺优秀,你俩见个面吧。
M姐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同村的妇女羡慕她面容姣好,更年期依然白皙透亮。穿着也得体,穿什么都好看,在大家眼里。
她穿什么都好看,在我眼里。
但她不满我的打扮,说像男孩子,缺乏阴柔之美。她的裙子数几十条,不重花色不重样。我的牛仔裤几条,只那款式那花色。
她的女友们看看我,客气点的说这孩子长得像她爸吧?
不客气的说这孩子长得不像你。
还有就是直奔着决裂去的人说,这孩子把不好的全遗传了去。
M姐就是第三种人。
我见过她哭泣,在她身边手足无措。见过她生病,吃一抓药闷一身汗就好了。见过她跟人吵架,有时候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为了家人,鲜有时候为了自己。见过她对孩子动怒,一根细细的鞭子唰唰抽着地板装腔作势。见过她在凌晨的黑夜里,下班回家。
生活是拥有五彩斑斓,挑一种装饰。而生存是尝遍百态人生,择其一苟且。
M姐虽不曾富足,却从不苟且。该给孩子买的一样没落下,她曾说,别人家孩子有的,虽然我不能给你最好的,但同类品我能保证你也能有。她用着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与坚持,给她的孩子们安稳和温饱。
她也爱唱歌,近些年渐渐活跃在ktv里,和女朋友们,和老同学们,和伙伴们。
她也爱跳舞,买了一双白色的舞鞋,在工作的缝隙里学跳舞。教舞的老师们也喜欢她,还会因她的缺席稍有责备。那一阵她真是忙了,也没更多的精力再去。
有一段时间她爱买玛瑙珠子,给自己做了一串手链。还给她的孩子做了一人一个吊坠。
“来,你选一个。”
我说你给你儿子买的,我选啥?
“在我这儿没有儿子女儿的概念,人人都一样。哪个不是宝啊?其实我更爱你你不知道吗?”
你更爱我,我一直都知道啊。
M姐现在的活计是给人做理疗,周末被她喊回家,帮我治一治劲椎病肩周炎。给我推拿的时候,她用微微发抖的手,先是抚摸,接着力道十足地推经络,一遍一遍的喃喃自语:“常常我给客人讲案例,糖厂的小杨那姑娘92年,看起来年纪轻轻背部却僵硬得很。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这样子……”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这样子”,我听出了她的心疼与忧虑,甚至带有自责的语气。
可她不曾想过,这是我不孝的行为,为了工作劳神伤身,夜不能寐。又岂是她的过错?
毕业季那会儿我想到北上广深去闯一闯,我跟M姐说,我工作不回广西可以吗?
她说,随便你,只要工作好就行,你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必担心我们。
而我最终选择了钱少事多但离家近的工作。
一天晚上,我跟她睡,聊到我迷糊要睡着时,听见她自顾自地说,
“前一阵我总睡不着,有天夜里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回县城工作了,我的心瞬间觉得好踏实,不担心了。有时候想到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工作,睡不着觉啊……”
我鼻头一酸,却再也睡不着了。
从小,我向M姐索取绝对的自由,她也给我,只要不做错事,不走错路,成绩说得过去,学校我选专业我定,天南地北全由我做主。
哪怕说一句考虑考虑我们。却从来不说。
在她无限唠叨的时候,我觉得我半点不像她,我太冷太孤傲。嘴硬却最像她,心软也最像她。
我很久没细细端详M姐,领了薪水也没正经给她买些什么。光顾着实现自己的梦想,没发现她缺个金手镯,缺一个包包,缺一双鞋子,缺一条美艳的裙子,缺更轻松的时间,也缺一通电话。
父母在,不远游。儿行千里母担忧。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高中离开家去邻市求学,M姐每每送我到车站,站在窗外面迟迟不走,直到车子发动开远了,她才挪步。现在我周末回家一趟,走的时候她还偶尔骑着电瓶车载我到车站,再慢慢地慢慢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父女母子不断的目送,而绝大多数,只是父母单方面的目送,我们常常没有回头多看他们一眼,循着他们的目光投以“安好勿念”的信息。从来没有。
所以子女,总是亏欠父母的。M姐和她的丈夫一直是我的软肋,是我的执念。我会静静的守护着他们,不走远,不走丢。
谨以此文献给M姐,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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